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浮浮沉沉。
周然瞪着黑板右上角的红色大字，有点发蒙。
“高考倒计时：300天。”
淦。
这数字熟得扎眼。
他十分钟前才在十年后的同学会厕所隔板上见过一模一样的涂鸦——旁边还多了句“青春喂了狗”。
当时他正对着那句话发呆，外头有人嚎了一嗓子，说林小雨下个月在悉尼结婚，嫁了个佬。
……然后他好像是把手里的啤酒罐捏瘪了，再然后……“……课代表来发一下上周摸底考的卷子。”
讲台上老王的声音遥远得像隔了层毛玻璃。
周然猛地吸了口气，粉笔灰呛得他喉咙发痒。
不是梦。
前排那颗毛茸茸的后脑勺，马尾辫软塌塌地搭在校服领子上，随着写字的动作小幅度地晃动。
林小雨。
“下面我们按座位分组，讨论一下试卷最后一道古诗词鉴赏的思路……”来了。
就是这个。
前世就是这个分组，他缩在座位上愣是没敢吭声，眼睁睁看着林小雨和同桌快速讨论完，全程零交流。
后来他肠子都悔青了。
老王开始念分组名单。
心脏在胸腔里砸得咚咚响，一股混着啤酒味的涩意堵在嗓子眼。
那个该死的“300天”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视网膜。
去他妈的惋惜。
去他妈的遗憾。
“周然……”老王念到了他的名字。
他“噌”地站了起来，木板凳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一声响。
全班西十多双眼睛黏了过来。
他指着前排那个刚刚转回头、眼里带着点茫然和惊讶的影子，话音嘎嘣脆，甚至有点破了音：“我和林小雨一组！”
教室里静了一秒。
真的，掉根针都能听见的那种静。
老王推了推眼镜，有点意外：“周然？
你……老王，不，老师，”周然梗着脖子，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就义的烈士，就是心脏跳得太不庄严，“我跟她讨论！
我能跟她讨论！”
前排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完全转了过来。
林小雨微微张着嘴，睫毛轻轻颤动，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发疯的陌生人。
他们两个上学期加的QQ，这学期开学到现在，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最后一句大概是“交一下数学作业”。
后座的班长，那个常年考第二的女生陈悦，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可闻。
她捅了捅同桌的胳膊，压着兴奋的窃窃私语蚊子一样钻进周然耳朵里。
“我的天……他怎么知道林小雨名字的？
他俩啥时候这么熟了？”
“不知道啊……周然今天吃错药了？”
老王显然也听到了点议论，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诡异的凝固：“啊……行吧。
反应不用这么大。
林小雨，那你就和周然一组。
快点讨论，时间有限。”
林小雨又看了周然一眼，那眼神里的惊讶还没完全褪下去，慢吞吞地转了回去，把自己桌上的卷子往后挪了挪，腾出了小半张桌面的位置。
周然抓着自己那惨不忍扣的卷子，屁股刚挨上林小雨旁边的空凳子的边缘，就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指头细白，指尖点在她卷子右上角那个鲜红的“138”上。
“你先说说，”林小雨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你这首‘明月几时有’……干嘛选了‘表达诗人羽化登仙的向往’？”
周然瞟了眼自己卷子上那个巨大的红叉，以及旁边自己狗爬一样的字写下的答案。
胃有点抽搐。
他能怎么说？
说十年后的酒桌上，有个哥们儿就是用这句混张图发朋友圈装逼，最后被嘲到桌底下去的？
“我……”他卡壳了。
余光里，林小雨安安静静地等着，那股淡淡的、带点甜味的洗衣粉味道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
“随便蒙的。”
他憋出一句，堪称史上最烂开场白。
林小雨没说话，低头拿起自动铅笔，在自己卷子边上的空白处唰唰写了几个字，然后推到他面前。
娟秀的字迹：‘旷达胸襟，美好祝愿。
记这个。
’周然盯着那几个字，喉咙更哽了。
“谢了。”
他声音有点闷。
“嗯。”
她又拿起笔，指了指下一题，“这个……”放学铃像是救了周然大命。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凳子又是一声响。
“讨论完了？
那就先这样。”
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抓起书包就往外窜，活像后面有狗撵。
一路冲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点燥热，他才感觉那股顶在心口的劲儿稍稍松了点。
刚才太莽了，操，简首像个突发表演的变态。
他一口气跑到校门口那颗大槐树下，才撑着膝盖喘气。
旁边的小吃摊飘过来油炸里脊的香味，混着小电驴的喇叭声，裹着穿着蓝白校服涌出校门的人流。
真实的，吵闹的，带着油烟味的，他妈的青春。
就在这时，眼角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了教学楼。
林小雨，背着那个洗得有点发旧的书包，一个人，正抬头望天。
而原本还算透亮的天边，不知什么时候推上来一堆沉甸甸、灰乎乎的云层。
空气也变得又湿又重。
要下雨。
而且是场不小的雨。
周然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看见林小雨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天，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低头翻起了书包侧袋。
翻了左边，又翻右边。
动作越来越急。
空的。
肯定是空的。
前世就是这样。
她这场雨，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雨点开始砸下来了，很大颗，稀疏但是有力，啪嗒啪嗒砸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卧槽”和慌乱奔跑的脚步声。
林小雨把书包顶在头上，看了看雨势，犹豫着是冲出去还是再等等。
周然低头，看向自己书包侧面。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好好地插在那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握住冰凉伞柄的瞬间，手指因为用力有点发白。
胸腔里那点啤酒泡沬留下的涩意又翻腾起来，混合着窗外十年后的霓虹和眼前噼啪作响的雨滴。
隔着涌动躲雨的人群，他几步冲过去，呼吸因为刚才的奔跑有点急促，把伞不由分说地塞到了那个正愣愣看着他的女孩手里。
林小雨下意识地接住，伞柄上还带着点对方手心的温热。
她的睫毛快速地颤动了几下，看了看手里的伞，又抬眼看了看面前呼吸不稳的周然。
雨声淅沥，背景嘈杂。
周围奔跑躲雨的身影都成了模糊的布景。
她捏紧了伞柄，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声音很轻，混合着雨声，几乎听不清：“……周然？”
“……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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