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
像一滩凝固的、冰冷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头顶,吞噬了最后一丝星月的微光,也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与色彩。
风,不是吹,是刮。
像无数把钝了刃的小刀,贴着冻得梆硬的地面呼啸而过,卷起枯枝败叶和昨夜残留的雪粒,发出鬼哭似的呜咽,然后狠狠剐蹭在赵清浔裸露的脖颈和脸颊上。
皮肤先是刺痛,像被细密的针扎,随即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钻心蚀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向下,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残存的、微弱的生机。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村道上,脚下是冻得硬邦邦、凹凸不平的土坷垃,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空洞的“咯吱”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响起都像敲打在她早己疲惫不堪的耳膜和心脏上。
西周是熟悉的黑暗轮廓——低矮的农舍沉默地蹲伏着,像疲惫的巨兽;沉默的草垛堆积在墙角,散发着陈年谷物的腐朽气息;光秃秃的树枝扭曲着伸向墨色的天空,张牙舞爪,投下的影子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
一切都那么熟悉,这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此刻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陌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家?
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是家,只是一个不断制造痛苦和证明她“多余”的牢笼。
没有恐惧。
没有悲伤。
甚至连一丝解脱的期盼都没有。
只有一片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麻木,像冰水一样灌满了她的西肢百骸,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脚步,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被冻僵的荒原,拒绝思考,拒绝感受。
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在日复一日的否定和伤害中被磨平了棱角,碾碎成了粉末,只剩下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她手里攥着一圈东西,粗糙,结实,带着一种终结的冰冷质感——攀岩绳。
白天,它或许只是体育用品店里一件普通的商品,但在这个冰冷的午夜,在赵清浔的手里,它成了唯一的、确定的答案。
一个能斩断所有痛苦、疲惫和“多余”存在的答案。
绳子勒进她冻得发红的手心,那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真实感,提醒着她正在做什么。
大脑像是被冻僵了,运转得极其缓慢,又或者,是它早己停止了思考,只是在机械地执行一个早己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的指令。
那些喧嚣的、刺耳的声音,父母永无休止的责骂殴打、妹妹赵钰尖利的笑声和恶作剧、同学恶意的嘲讽和孤立、老师同情却无力的叹息……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甚至想不起奶奶温暖枯瘦的手掌抚过额头的触感了,那点微弱的、支撑她走过童年的暖意,也早被这彻骨的寒冷和现实的冰刃吞噬殆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唯一清晰的,是累。
深入骨髓的累。
活着,怎么会这么累?
像背着一座无形的山,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布满荆棘的黑暗隧道里跋涉。
每一步都耗尽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走不动了。
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终于走到了目的地——村后那片小树林。
说是树林,实在抬举了它。
不过是早年村里响应号召随意种下的十几棵速生杨树苗,稀稀拉拉,营养不良。
树干细得可怜,树皮皲裂,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细微的呻吟。
投在地上的影子扭曲变形,像一群被冻僵的、瘦骨嶙峋的鬼魅,在惨淡的夜色里无声地舞动。
白天,它们或许还能勉强装点出一丝稀薄的绿意,但在凌晨两点,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严寒里,它们更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歪歪扭扭的界碑,指向永恒的沉寂。
赵清浔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麻木地扫过那些在风中摇晃的、仿佛随时会折断的细弱枝干。
最终,定格在靠近边缘的一棵相对“粗壮”些的树上——其实也不过是比旁边的稍微粗了一圈,高度勉强够用,枝杈的位置也合适。
就是它了。
一个足够支撑她结束这场漫长苦旅的支点。
她走过去,脚步声轻得如同幽灵,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死寂的夜,或者惊醒了心底那点早己熄灭的、名为“求生”的本能。
脚下的枯草和冻硬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在这绝对的寂静里,却如同惊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脏也跟着那声音空洞地跳动一下。
她站定在树下,仰起头。
冰冷的树皮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粗糙的质感带着死亡的邀请。
树影在她脸上切割出破碎的阴影。
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有过属于孩童的好奇和光亮,如今却像两口枯竭了千年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彩,只剩下一种凝固的、死水般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倦怠。
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对生的眷恋,没有对死的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仿佛灵魂早己抽离,只剩下这具躯壳在执行最后的指令。
她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久未活动的滞涩感,但异常坚定,没有一丝颤抖。
冰凉的绳圈套过脖颈,粗糙的纤维瞬间摩擦着脆弱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战栗。
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她踮起脚尖,手臂穿过冰冷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绳圈的另一端绕过那根离地约莫两米高的、选定的枝杈。
枝杈并不光滑,有些凸起的树疤疙瘩,粗糙的绳索勒上去时,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吱呀”声,像垂死者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丝呻吟,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绳索绷紧。
一股冰冷的、巨大的压力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切断了呼吸的通路,也仿佛勒断了她与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联系。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