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再灌入了冰碴子，连骨髓深处都在打着哆嗦。
痛。
撕裂般的痛。
胸口像是被压路机碾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无数根神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川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家里熟悉的天花板，也不是医院惨白的灯光。
而是一片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不会亮起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焦臭和腐败气息，首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捂住鼻子，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不，不是灌铅。
是压着东西。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向下瞥去。
一张扭曲、凝固着极致恐惧的面孔正对着他！
那是一个死去的士兵，眼睛瞪得溜圆，空洞地望着他，冰冷的额头就抵在他的下巴上。
而他的手臂，正被这具尸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纠缠着。
“我操！”
林川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困倦和疼痛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他猛地一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具尸体下挣脱出来，冰冷的黏腻感沾了一身。
首到这时，他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只一眼，便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尸山血海！
这个词以前只在书本和电影里见过，但此刻，它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真实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狼藉不堪的荒野，枯草被践踏成泥，土地呈现出诡异的黑红色。
而在这片土地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尽是倒伏的尸体！
穿着破旧棉袄、戴着红缨笠盔的明军，披着各色铠甲的辫子兵，彼此纠缠在一起，保持着生前搏杀的最后姿态。
断折的刀枪、碎裂的弓矢、破烂的旗帜……如同垃圾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处余烬仍在冒着缕缕黑烟，更添几分凄惨。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卷起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也带来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分不清是来自活人还是风声制造的错觉。
“这…这是哪里？
拍电影吗？
不可能…这太真实了…”林川牙齿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立刻吐出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
一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破旧红色胖袄，里面是硬邦邦的棉絮，不少地方破了口子，露出带着瘀伤的皮肤。
胸口的位置尤其疼痛，低头一看，棉袄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铁片胸甲也有一道深深的斩痕，凹陷下去，想必这就是剧痛的来源。
万幸，甲片没被彻底劈开，否则……手上握着一柄卷了刃的腰刀，刀身上的血己经凝固发黑。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不是他的衣服！
巨大的混乱和恐惧攫住了林川。
他明明记得自己昨晚还在公司加班赶方案，因为连续熬夜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一醒来，就到了这个修罗场？！
穿越？
一个荒谬又令人绝望的念头闯入脑海。
没等他细想，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马蹄声和叽里呱啦的吆喝声，说的是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语调凶狠，充满肃杀之气。
还有人！
是清扫战场的人！
林川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刷过无数小抖，知道古代战场结束后，胜利的一方会派人来补刀、搜刮财物、俘虏伤员为奴！
不管这是哪里，不管发生了什么，如果被那些人发现他还活着，下场绝对凄惨！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杂念。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重新扑倒在那堆尸体旁，奋力将旁边一具更沉重的辫子兵尸体拖过来，盖在自己大半边身子上，只留出一点点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
冰冷的尸体压在身上，那种触感和味道几乎让他崩溃，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
透过尸体的缝隙，他看到几骑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马上骑士穿着蓝色的棉甲，戴着插缨的钵胄盔，脑后拖着丑陋的金钱鼠尾辫，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倨傲和漠然。
他们手里拿着长矛或是顺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战场。
一个清兵用长矛随意地翻动着脚下的明军尸体，看到似乎还有口气的，就顺手补上一刀。
锋利的矛尖刺入身体的沉闷声响，让林川浑身汗毛倒竖。
另一个清兵则蹲下身，熟练地掰开死者的手，摸索着他们的怀里、腰间，寻找任何值钱的东西——几枚铜钱、一块碎银子、甚至是一块稍微好点的干粮。
遇到不错的铠甲或武器，也会捡起来挂在马鞍上。
他们越来越近。
林川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拼命抑制呼吸，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冰冷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痛也不敢去擦。
一个清兵停在了离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目光扫了过来。
林川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到了极点。
万幸，那辫子兵的视线被堆叠的尸体挡住了大部分，他似乎没发现异常，用矛杆捅了捅林川脚边不远处的一具明军尸体。
那尸体毫无反应。
清兵骂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俯身从尸体怀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揣进自己兜里，然后便牵着马走向了另一边。
林川等了足足有几分钟，首到马蹄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才敢缓缓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味灌入肺部，却让他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不敢立刻动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周围暂时安全了，才小心翼翼地推开身上的尸体，重新坐了起来。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那些辫子兵可能还会回来，或者有其他人来。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胸口和浑身的酸痛让他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
他拄着那柄破刀，勉强站稳。
环顾西周，全是绝望的景象。
该往哪走？
哪里是安全的？
他完全失去了方向。
就在这时，他左手边不远处的一堆尸体忽然动了一下！
林川吓得立刻举起了刀，紧张地对着那个方向。
只见那堆尸体被顶开，一个满脸血污、戴着明军笠盔的脑袋探了出来，眼神同样充满了惊恐和警惕。
他看到举着刀的林川，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林川身上的明军服饰后，才稍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保持着距离和戒备。
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老兵，面黄肌瘦，眼神里却有一种经历生死后的麻木和机警。
“兄…兄弟…你还活着？”
老兵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破风箱。
林川心中稍定，是汉人！
他艰难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刚…刚醒。
那些鞑子……走了，暂时走了。”
老兵小心翼翼地爬出来，他的腿似乎受了伤，动作有些瘸。
“妈的，松山垮了，洪督师……唉，全完了，漫山遍野都是鞑子，跑都没处跑……”他语无伦次，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林川勉强能听懂。
松山？
洪督师？
崇祯？
这几个词如同闪电般劈入林川的脑海，结合这身打扮和眼前的景象，一个明确的时代坐标骤然清晰——明朝末年，松锦大战战场！
崇祯十五年！
自己竟然穿越到了这个华夏历史上最黑暗、最绝望的时代节点之一！
巨大的历史洪流带来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明军主力尽丧，关外之地几乎全部沦陷，大厦将倾，神州陆沉……而自己，只是一个刚刚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兵？
“兄弟，发什么呆！
想活命就赶紧走！”
那老兵推了他一把，神色焦急，“这地方不能待，鞑子游骑一会儿一趟！
往南，尽量往南走，看能不能找回关里去！”
老兵说完，自己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借助尸体和残破车辆的掩护，朝着大概是南方的方向挪去。
林川回过神来，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对历史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拄着刀，踉踉跄跄地跟上那个老兵。
没走多远，旁边一个土坑里突然传来微弱的呜咽声。
两人都是一惊，警惕地看过去。
只见土坑里缩着一个人，看穿着也是个明军，年纪很轻，恐怕不到二十岁，抱着头缩在那里，浑身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
“吓傻了的孬种！”
老兵啐了一口，似乎不想管。
林川却停下了脚步。
那年轻士兵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和恐惧，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死了…都死了…狗蛋…刘把头…都死了……”看到他那副彻底崩溃的样子，林川仿佛看到了几分钟前刚刚醒来、惊恐万分的自己。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
“喂，想活命就起来，跟我们走！”
林川压低声音喊道。
那年轻士兵似乎没听见，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
老兵不耐烦地拉扯林川：“管不了那么多！
带上这种累赘，我们都得死！”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又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年轻士兵吓得猛地一哆嗦，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林川一咬牙，猛地跳下土坑，一把抓住那年轻士兵的胳膊，用力将他拽了起来：“不想死就站起来！
跑！”
或许是死亡的威胁再次刺激了神经，年轻士兵被林川一吼，竟然真的借着力道站了起来，虽然腿还是软的。
“妈的！”
老兵骂了一句，但也没再阻止，只是更加焦急地催促，“快！
快走！”
三人——一个瘸腿的老兵，一个浑身是伤的穿越者，一个被吓破胆的新兵——组成了一个怪异而脆弱的求生组合，艰难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穿行，朝着渺茫的南方，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去。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破碎的旗帜，也吹动着三个卑微生命求活的希望。
林川紧紧握着那柄卷了刃的腰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活下去！
无论如何，先要活下去！
他的大明之旅，或者说，他的求生之路，就在这尸山血海之中，被迫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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