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的冬，黄浦江的风像是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十六铺码头，阴云低压，铅灰色的天幕仿佛随时要砸下来，将这片喧嚣与混乱彻底掩埋。
空气中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气、货物堆栈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傅聿城一身玄色长衫，静立于垒起的货箱之上，身形挺拔如孤松。
江风拂动他长衫的下摆，却吹不散他周身凝固般的寒意。
他指尖夹着一支香烟，星火在昏暗中明灭不定，映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货箱前空地上。
一名男子被两名黑衣壮汉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脸紧贴着地面，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哀求。
陈默，傅聿城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他的影子。
没有审问，没有斥责，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傅聿城只是轻轻弹了弹烟灰，然后将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
他朝陈默伸出手。
陈默会意，将一把锃亮的勃朗宁手枪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傅聿城握枪的姿势很稳，手臂平首，没有一丝晃动。
他的眼神依旧淡漠，仿佛眼前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碍眼的物事。
枪声猝然响起，清脆，短促，压过了码头的嘈杂，震得人心头一悸。
子弹精准地没入叛徒的后心。
那人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暗红色的液体从他身下汩汩涌出，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蜿蜒漫延，像一幅拙劣又残酷的画卷。
傅聿城将手枪递还给陈默，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人耳中：“规矩，就是规矩。”
话音未落——“呜——！”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如同巨兽的嘶鸣，骤然划破了码头死寂般的氛围。
一艘来自欧洲的远洋客轮，正缓缓靠向泊位，庞大的船身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投下巨大的阴影。
码头上的人群骚动起来，接船的、扛货的、看热闹的，注意力都被这新来的庞然大物所吸引。
傅聿城没有动，他的目光却循着汽笛声，越过脚下尚未冷却的尸体，投向了那艘客轮。
船舷之上，旅客开始陆续出现。
其中, 一个身影显得格外不同。
沈清和身着剪裁极其合体的西洋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料上乘的驼色长大衣，手提一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皮质公文箱。
他站姿闲适，与周遭的混乱和忙碌格格不入。
他微微抬手，推了推架在挺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码头。
那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掠过堆积如山的货物，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远处货箱之上，那个玄衣持枪的身影上。
也落在了货箱下，那片正在不断扩大、变得暗沉的血泊之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寻常人见到血腥的惊惧或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探究般的淡漠，深不见底，仿佛在评估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几乎在同一时间，傅聿城探究的、带着未散尽杀气的眼神，也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两道目光，一道如腊月寒冰，凛冽刺骨；一道似万丈深渊，幽邃难测。
隔着喧嚣的人潮，隔着生与死的界限，在空中骤然相撞。
无声无息，却仿佛有金石交击之声在冥冥中炸响。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此刻，将这两颗原本轨迹迥异的命运齿轮，强行扣合在了一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沈清和手中那只皮质公文箱的锁扣边缘，隐约露出几页文件的一角，那上面的标题，似乎是——《上海金融秩序重建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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