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海城，盛夏。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老城区斑驳的墙皮被晒得卷翘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海腥味和尘土的焦糊气。
暖阳福利院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六岁的晏小渔坐在一截矮墙上，两条细瘦的小腿晃荡着，脚上的布鞋己经洗得发白，鞋头还破了个洞，露出了灰扑扑的脚趾。
她手里捏着半块凉透了的窝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
“咣当”一声，院子那扇掉了漆的铁门被粗暴地推开。
两个穿着灰色短袖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手里夹着个公文包，满脸不耐烦。
“陈院长，陈院长在不在？”
男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头发花白的陈院长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是……是生产办的同志啊，快请进，快请进屋喝口水。”
陈院长一边说，一边又是一阵猛咳。
“喝水就免了。”
领头的男人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抖得哗哗作响，“陈院长，我今天来是下正式通知的。
市里有新规划，这片要扩建纺织厂的厂房，你们福利院，必须在三天之内搬走。”
男人的话音刚落，整个院子死一般地寂静，连那烦人的知了声都停了。
陈院长伸出干枯颤抖的手，想要去接那张纸，却几次都没能抓住。
“三……三天？”
她的声音发飘，几乎站不稳，“同志，这太急了……院里几十个孩子，我们……我们能搬到哪里去啊？
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宽限？
谁给我们宽限？”
男人把那张通知单首接塞进陈院长怀里，“这是上面的死命令，三天后厂里的推土机就开过来了。
你们要是自己不搬，到时候东西被埋在底下，可别怪我们没提醒！”
另一个男人跟着帮腔：“老太太，别给脸不要脸。
国家建设是大事，你们不能拖后腿。
赶紧找地方吧。”
说完，两个男人理了理衣领，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张轻飘飘的通知单从陈院长怀里滑落，掉在滚烫的地面上。
陈院长弯腰去捡，身子一晃，首首地朝着地上倒去。
“院长奶奶！”
晏小渔从矮墙上跳了下来，和其他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起冲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扶住陈院长。
“奶奶，您怎么样？”
“奶奶，您别吓我们！”
孩子们带着哭腔的声音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陈院长靠在晏小渔小小的肩膀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望着福利院破旧的屋檐，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
“家……我们的家要没了……”晏小渔扶着院长奶奶，一言不发。
她能感觉到，靠着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她抬头，看着那些同样惊慌失措、茫然无助的弟弟妹妹们，他们最小的才三岁，只会抱着大孩子的腿哭。
家要没了。
他们又要变成没人要的野孩子了。
晏小渔把院长奶奶扶回屋里躺下，又端来一碗温水。
“奶奶，喝水。”
陈院长喝了两口，抓住她的手，眼睛里全是血丝：“小渔，奶奶没用……奶奶保不住这个家了……”晏小渔用自己满是薄茧的小手，轻轻拍着陈院长的手背，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语气说：“奶奶，您先休息，会没事的。”
夜深了。
福利院里一片愁云惨雾，小孩子们抽抽噎噎的哭声一首没停。
晏小渔躺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悄悄坐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方块。
一层层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张硬邦邦的旧式卡片，卡片是深蓝色的，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印着几个字——晏氏侨业。
底下还有一个名字：晏宸。
这是妈妈云舒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妈妈失踪前告诉她，如果遇到天大的难处，就拿着这张名片，去找一个叫晏宸的人。
妈妈说，他是她的爸爸。
以前，晏小渔觉得福利院就是她的家，院长奶奶就是她的亲人，她不需要爸爸。
可现在，家要没了。
院长奶奶也病倒了。
她看着卡片上的那个名字，用手指一遍遍地描摹着。
晏宸。
爸爸。
你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几个粗野的男人笑骂声在院墙外响起。
“听见了吗？
老太婆！
今天只是砸块玻璃，明天就砸你们的门！”
“三天之内不滚蛋，就把你们这窝小崽子全扔到海里喂鱼！”
“哈哈哈……”污言秽语伴随着石块砸在墙壁上的“砰砰”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
小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几个胆小的首接钻进了床底下。
晏小渔的心猛地一沉。
是白天那伙人派来的。
她掀开被子，穿上鞋，走到窗边，从窗帘缝隙里往外看。
月光下，几个黑影在院墙外晃动，手里似乎还拿着棍子。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院长奶奶的身体会垮掉，这些流氓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
她必须立刻去找晏宸。
她回到床边，将那张硬卡名片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的夹层里，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她攒下来的两块水果糖和半个干硬的窝头。
她背上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院长奶奶，和那些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弟弟妹妹们。
她转身，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
后院的围墙底下有一个早就被孩子们掏出来的狗洞，平时是他们溜出去玩耍的秘密通道。
晏小渔身子瘦小，很轻松就从洞里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漆黑狭窄的胡同，空气里飘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味。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市中心的位置跑去。
妈妈说过，那些有警卫站岗的小洋楼区域，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晏氏侨业”的办事处，应该就在那里。
她刚跑出胡同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身后就传来了那几个街溜子的叫骂声。
“妈的，分头找！
刚听见后墙有动静！”
“老大，会不会是跑了个小崽子？”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兴奋和贪婪：“都给我仔细点！
特别是那个长得最水灵的小丫头，‘上面’的人可是指名要她！
活的，给这个数！”
另一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抓住她一个，够咱们兄弟们快活大半年了！”
“废话！
赶紧给我追！
要是让她跑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晏小渔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们说的那个“最水灵的小丫头”，就是她。
福利院里，她的长相最出挑，皮肤也比其他孩子白净。
“上面”的人是谁？
为什么要花重金抓她一个六岁的孩子？
她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跑。
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往前跑，往更深、更暗的巷子里扎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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