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的空气，是凝固的。
嬴政坐在廊下那根盘龙漆柱的阴影里，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他手中把玩着几颗石子，小脸上面无表情，但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如鹰隼般，锁定着庭院中那个来回踱步的男人。
那是他的父亲，异人。
“砰！”
一个酒爵被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异人喘着粗气，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西墙上那张早己泛黄的秦国地图，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困兽。
他身上那件本应华贵的秦式深衣满是褶皱，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酒精和绝望的酸腐气息。
“十年了！
整整十年！”
他对着空气低吼，声音嘶哑，“我究竟还要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多久！”
嬴政看着这一幕，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这种无能的狂怒，他早己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端着一碗汤药，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旁走过，准备送入内室。
异人猛地回头，暴怒的目光找到了宣泄口：“喝！
喝！
喝！
除了这些苦得能毒死人的汤药，我还能得到什么！”
侍女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托盘一歪，几滴汤药溅了出来，正好落在异人的衣角上。
“废物！”
异人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侍女的腿上。
侍女惨叫一声，整个人连同托盘一起摔倒在地，滚烫的汤药泼洒满地，瓷碗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公子息怒！
公子息怒！”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嬴政的眉头，第一次，轻轻地皱了一下。
内室的门帘被掀开，母亲赵姬快步走了出来。
她看到眼前的景象，脸色一白，连忙上前扶住异人。
“夫君，你这是何苦......”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何苦？”
异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甩开赵姬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笑道，“我，秦王之孙，如今却要被困在这赵国的猪圈里，任人宰割！
你问我何苦？”
赵姬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嬴政看着母亲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就在此时，那名闯了祸的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口中却用一种嬴政能听懂的、极低的赵国方言，恶毒地诅咒了一句：“秦国来的疯狗......”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但嬴政听到了。
他手中的石子，瞬间停止了滚动。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漆黑的、不带任何孩童天真的眼睛，穿过庭院，精准地，锁定在了那名侍女的身上。
那眼神，冰冷、锐利，像两把刚刚淬火的匕首。
侍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头，正好与嬴政的目光对上。
她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的青蛙，脸上的怨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那......那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吗？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漠然。
嬴政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一息，两息，三息......侍女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迫，手中的碎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仿佛见到了鬼魅。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一个眼神，消弭于无形。
嬴政缓缓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石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赵姬看到了。
她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一个老仆匆匆跑去开门，片刻之后，领着一个身形高大、步履从容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暗色锦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是吕不韦。
“子楚兄，别来无恙。”
吕不韦的目光扫过院中的狼藉，最终落在异人身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异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上前，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不韦先生！
您......您可来了！”
“看来子楚兄心情不佳。”
吕不韦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
“让先生见笑了。”
异人尴尬地搓着手。
吕不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目光转向赵姬。
那眼神，在赵姬绝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在了她身后的嬴政身上。
“小公子，似乎又长高了些。”
嬴政抬起头，迎上了那道审视的、评估的目光。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躲闪，而是平静地回望过去。
他知道，这个男人，才是这座府邸里，真正的“王”。
他的父亲，不过是这位“王”手中的一件货物。
而他自己，则是货物上的添头。
“进屋谈吧。”
吕不韦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对峙。
堂屋内，三人分主客坐下。
嬴政依旧退回了他那根盘龙漆柱的阴影里。
“我今日来，是为了一件事。”
吕不韦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放在桌上，“下月初三，赵王寿辰。
我己为你打点好一切，届时平阳君会引荐你面见赵王。”
异人闻言，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但是，”吕不韦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光凭你一人，分量不够。”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赵姬身上。
“夫人，你曾是邯郸最好的舞姬。”
赵姬的身体猛地一颤，垂下了眼帘。
嬴政的心，也随之一沉。
他看到父亲脸上的狂喜，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熄灭。
“先生......先生这是何意？”
异人艰难地开口。
“我的意思很明白。”
吕不韦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赵王好色，天下皆知。
你想要入他的眼，让他记住你，甚至让他对你产生那么一丝丝的‘愧疚’，为你日后归秦铺路，就需要一份足够分量的‘礼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夫人这一支舞，便是最好的礼物。”
“不行！”
异人猛地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她是我的夫人！
是公子的母亲！
我......我绝不同意！”
这是嬴政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激烈的反抗。
然而，吕不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你的尊严，一文不值。”
吕不韦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异人的心上。
“子楚，收起你那可笑的、属于失败者的清高。”
吕不韦站起身，走到异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若还想回到咸阳，还想坐上那个位置，就必须学会一件事——交易。”
“用你的一切，去换取你想要的东西。
包括你的尊严，你的妻子，甚至......你的儿子。”
吕不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嬴政。
异人被这番话彻底击溃了，他颓然地跌坐回去，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个堂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嬴政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同情自己的父亲，他只感到鄙夷。
一个连自己妻儿都无法保护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需要一件新的舞衣。”
是赵姬。
她缓缓抬起头，首视着吕不韦，重复了一遍：“要邯郸城最好的料子，最新的款式。”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泪水，没有屈辱，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异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吕不韦的眼中，也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欣赏。
“好。”
他抚掌而笑，“夫人快人快语。
放心，三日之内，舞衣、首饰、乐师，我会为你准备好一切。
你所要做的，就是跳出你这一生中，最美的一支舞。”
“我会的。”
赵姬淡淡地说。
吕不韦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理会崩溃的异人，转身准备离去。
在经过嬴政身边时，他脚步微顿。
“小公子，”他低头看着这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孩子，意有所指地说道，“记住，有时候，退让，是为了更致命的出击。”
嬴政抬起头，看着这张挂着温和笑容的脸，同样用一种平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回了一句：“我，从不退让。”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他深深地看了嬴政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多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忌惮。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堂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赵姬走到嬴政面前，蹲下身，轻轻地将他揽入怀中。
“政儿，”她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战场。”
嬴政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是的，他看到了。
这是一个没有刀光剑影，却远比任何战场都更凶险、更残酷的地方。
在这里，尊严、情感、甚至生命，都可以被当作交易的筹码。
而他和母亲，是这场牌局上，最弱小的、被逼入绝境的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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