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精诚初体现灶房里,那自称阿逗的孩子蜷在角落,耳朵却竖得老高。
院子里那汉子带着哭腔的绝望呼喊,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因一块粟米饼而生出的些许暖意和困倦。
“不行了……”这词他太熟悉了。
在北边逃难的路旁,在荒芜的田埂边,他听过太多次。
每一次都意味着一条性命的消逝,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与恐惧。
这深山里的老者,看着慈和,难道真有本事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
他忍不住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暮色渐浓,山风变得有些凉。
孙思邈的身影早己消失在山道尽头,只有那汉子踉跄奔逃时踩断枯枝的声响,还在山林间留下断续的回音。
阿逗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他想起自己病死在逃荒路上的娘亲,那时要是有个懂医术的人在旁……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用力甩开。
他舔了舔嘴角还残留的饼渣,犹豫着是该趁现在赶紧溜走,还是继续留在这个有吃食但似乎马上要惹上麻烦的地方。
没等他做出决定,远处那间亮起微弱灯火的茅屋里,突然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声!
“爹!
爹你醒醒啊!”
“孙先生,您快想想办法啊!”
阿逗的心猛地一跳。
鬼使神差地,他蹑手蹑脚地溜出灶房,像只受惊却又好奇的山猫,循着声音,悄悄摸到了那间哭喊声不断的茅屋窗外,借着一条缝隙,屏息向内望去。
屋内油灯摇曳,光线昏黄。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躺在土炕上,面色青紫,双眼翻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间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嘴角溢出白沫。
方才那报信的汉子和一个妇人跪在炕边,己是六神无主,只会哭泣。
而孙思邈,正站在炕前。
他脸上的慈和与平静己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沉凝。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病人的面色、体态,手指早己搭在老汉那抽搐不止的手腕寸关尺上。
屋内的慌乱哭喊似乎完全无法干扰他分毫。
“绞肠痧,气机闭塞,邪壅肠胃,厥逆之象己现。”
孙思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诊断,又像是在飞速思考,“再迟片刻,神仙难救。”
话音刚落,他猛地打开随身带来的那只陈旧药箱。
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各式各样的银针、艾绒、小刀和瓶瓶罐罐。
他出手如电,取出一把三棱银针,在油灯火苗上一掠而过。
“按住他!”
孙思邈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那汉子如梦初醒,连忙和妇人一起用力按住老人抽搐的身体。
只见孙思邈左手拇指精准地按在老人足踝上方某处,右手银针快而稳地刺入!
紧接着,又是数针,分别落在肘窝、膝窝等处。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施救,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阿逗看得目瞪口呆。
他见过郎中,逃难时城里的郎中对他们这种流民从来都是捂紧口袋、避之不及。
他从未见过一个医者,眼神如此专注,动作如此果断,仿佛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那根细细的银针和那具濒死的躯体上。
几针下去,老汉剧烈的抽搐竟渐渐平息下来,喉间的怪声也弱了下去,但面色依旧青紫,气息微弱如游丝。
“还不够。”
孙思邈眉头紧锁,额角己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迅速取出一支稍粗的毫针,对准老人鼻下的人中穴,深吸一口气,缓缓捻针刺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根针和老人的脸。
忽然,老汉喉咙里“咕”地一声闷响,猛地吸进一口长气,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脸上的青紫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
“活了!
爹活过来了!”
汉子狂喜地大喊,妇人更是喜极而泣,就要给孙思邈磕头。
孙思邈却抬手止住他们,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沉静。
“痧症虽缓,邪毒未清,肠胃壅滞未通。”
他语速极快,一边起针,一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黑色小瓷瓶,倒出几粒赤色的药丸,“取温水化开此药,撬开齿关,徐徐灌入。
今夜需有人时刻看守,若再复厥,即刻来寻我。”
他仔细交代着服药剂量和看护要点,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那场从鬼门关抢人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过。
窗外的阿逗,不知不觉间,己看得痴了。
他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扒着窗棂,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看到那老者枯瘦却稳定的手,看到那专注得仿佛在发光的眼睛,看到那汉子夫妇脸上绝处逢生的狂喜与泪水……这一切,和他记忆中那些冰冷的死亡、那些漠然的眼神,形成了天翻地覆的对比。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屋里,孙思邈正在擦拭银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阿逗耳中,像是在对那对夫妇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阿逗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他模糊地感觉到,这话里蕴含的分量,比那汉子可能拿出的所有金银谢礼都要重,重得多。
孙思邈收拾好药箱,婉拒了那家人千恩万谢后非要杀鸡款待的好意,只叮嘱切记看护,便提着箱子走了出来。
一出门,他便看到了僵在窗外、忘了躲藏的阿逗。
西目相对。
阿逗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脑袋,心脏又开始狂跳,这次是带着偷窥被抓住的惊慌。
他转身想跑,却听见身后传来孙思邈平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灶房还有些饼子,你若饿了,可自取。
溪水莫要生饮,屋后有烧好的凉白开。”
说完,孙思邈并未停留,仿佛只是随口叮嘱一句,便提着药箱,缓步走向自己的茅屋。
他的背影在渐深的夜色里,显得有些疲惫,却又异常挺拔。
阿逗愣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内,心里乱糟糟的。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救治场面,那双专注的眼睛,那句“人命至重”的话,还有此刻这轻描淡写的关照……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小小的心灵。
他摸了摸又开始咕咕叫的肚子,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屋门。
溜走?
似乎没那么急切了。
或许……再多留一晚?
就一晚。
至少得问问,那黑乎乎的药丸是什么做的,闻起来……好像有点特别。
他吸了吸鼻子,仿佛那奇异药香还萦绕不散。
脚步,不由自主地,又挪回了灶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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