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垂下的水珠,在青鸾山清晨迷雾中颤颤欲坠。
萧宁安从祠堂门外一步步走下石阶,山风卷起发梢和旧青布衣袂。
他低着头,指尖触碰着袖口里的残线,心底泛起几缕冰凉。
背后,祠堂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将议论与冷漠彻底隔绝。
院落寂静,只有冷月尚挂残空。
两侧回廊间,偶有家族仆役或旁支子弟行过,见他便躲避目光,抑或压低嗓音,窃窃私语。
“祠堂出来的废子,倒还有脸回来。”
一个瘦削少年低声说着,脸带讥诮。
萧宁安脚步未停。
脑里的记忆翻涌——前世的屈辱、冷落、诸般算计,如今全都历历在目。
他不再因一句轻蔑而怒火攻心,只默默把每一句嘲弄,都视作审视家族人心的契机。
他穿过小苑,来到祖宅西厢院。
这是被逐出主院后,家族特意分给他的偏僻之地。
短短一月,窗栏己生青苔,地砖积尘,房中唯有一方残席、一只破铜炉和数册旧书,显得空落而清冷。
萧宁安将门关好,靠在墙上,静静调整呼吸。
他盘膝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枚紫檀木小环。
那是他重生归来后唯一随身之物,也是他幼年时母亲所赠。
在这宅院寂静的寥落里,唯它承载微弱温情。
外头响起脚步,是柳青遐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推开,少年带着微喘跨步进来,怀里抱着两囊粗粮,脸上带着一贯的爽朗。
“宁安,早饭还没吃吧?
我在后厨给你留了点,快趁热。”
柳青遐俯身放下包袱,把山药粗粥盛进陶碗。
院子外隔着远远有人张望,他冲外头冷冷哼了一声。
萧宁安接过热粥,微微一笑,轻声道谢。
“你昨夜去了祠堂,家里那几个长辈……”柳青遐压低声调,眉宇隐有担心,“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难听的?”
萧宁安淡然摇头,眸光平静。
“无非是废血不能用,没资格继承家业,废除修行名额之类。
都习惯了。”
柳青遐咽了口唾沫,脸上闪过愤愤不平。
“我若有你那心性,早把饭碗砸他们脸上去了!”
突然,院门被踹开两个拳头大的缺口,一道带着嘲笑的声音炸响:“就凭你们两只癞蛤蟆,也妄想成仙?”
来者是封霄元的心腹,一身绯红劲服,动作张扬。
两名侍从紧随其后,态度傲然。
他们手中拿着家族分发的柴火单、药草账册,显然不怀好意。
“萧宁安,你连杂役资格都不配有,还敢占着西厢院?
大长老有令,今日起抄去你半月俸石,柴草自理。”
绯衣少年扬起账册,得意地掷在萧宁安脚前。
柳青遐怒目而视,却被萧宁安轻轻挡住。
他神色不动,将那账册翻开,一页页细看。
笔迹潦草,分明是故意搞鬼,把院中开支分摊至他一人头上。
“既是大长老之令,我自当遵守。”
萧宁安语气平静,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不过院中五株金露竹,昨夜风折三枝,按家规,该由杂役补种,损失算谁的?”
那个绯衣侍从怔了怔,语塞。
柳青遐趁机吼道:“你们只会欺负人,家规都记不住?
我去报账房,看你们怎么交代!”
门外众人本是看好戏,见状一哄而散。
只有那个绯衣少年冷冷丢下句:“再嘴硬,只能自讨苦吃!”
便拂袖而去。
残阳如血,院中寂静。
只有粥香犹温未散,带着些许意外的温暖。
安静片刻,萧宁安抬头对柳青遐一笑,道:“今日之事,你不必理会。”
柳青遐缩回拳头,闷声不响,片刻才闷闷问:“宁安,你真的不气么?
封霄元这些年仗着是长孙,仗势欺人,家族里几乎都听他使唤……”萧宁安目光沉静,声音柔和又清晰:“气,有何用?
怒极反伤本心。
这个家族表面铜墙铁壁,实则暗流涌动。
我若贸然反击,只会中计。”
柳青遐张了张嘴,终于咬牙点头:“那你有法子了?”
“院中那几株金露竹,本就是封霄元私自移栽,名册上却算到了我的账头。
这点小账,他们记得一清二楚,说明只要利用家规,我便有可寻的缝隙。”
萧宁安摸索间翻开账册,笑意淡淡,“大长老在意什么?
规矩。”
门缝外起风,带来青鸾山夜来的凉意。
萧宁安将账册、柴单认真记录,又细细思索。
当夜深人静时,他独自起身,在祖宅废弃厅屋一一巡视。
他步履无声,目光似在测量尺幅,偶尔用手指敲打横梁、踏步查看地砖。
每停顿一次,便在脑海中构筑起一个布局节点。
西厢院虽荒,角落有古井;真人旧宅则紧邻书阁,地势略高。
后门通往废弃药圃,难得有人过问。
若能借地利布局,便有可行之策避开封家一系的明枪暗箭。
巡查归来时,月色己冷如水。
柳青遐靠在门边昏昏欲睡,见萧宁安回来,精神一振。
“找到些什么没有?”
“旧院子虽残,却自有渊源。”
萧宁安将一枚铜钥匙递给他,低声道,“先收好。
我们这条路,要慢慢走——不能露锋芒,但亦不可坐以待毙。”
他凝视夜色之中家族的灯火渐熄,心底却浮现前世师尊顾长歌的话语:“修道须坚忍,窥人心、识大势、明权谋,更胜一朝之气。
冷月之下,养剑于暗。”
柳青遐似懂非懂,只是重重点头,把铜钥匙藏入袖中。
院中灯火渐息。
远处主宅方向却忽有细碎脚步传来,夹杂急促低语。
萧宁安警觉,目光微凝,却并不出声。
“明日子时,长老堂有异动。”
柳青遐低声说。
“我知晓。”
萧宁安心头一凛,眼底却有光华流转。
当夜,他独坐庭前,望着冷月如刀割落院墙,心境却前所未有的明澈。
家族的桎梏将他推入谷底,但唯有在冰冷之中,方能淬炼坚韧之魂。
他要借此冷月布局,让每一道伤痕,最终变成通往大道的台阶。
西厢院的烛火,静静燃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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