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新生儿的啼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空气。
产房内，林秀蜷缩在病床上，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刚经历生产的身体还在颤抖，可比起身体的疼痛，心口的钝痛更让她难以承受。
“扫把星！
真是个扫把星！”
尖利的咒骂声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林秀的耳朵里。
婆婆张翠兰叉着腰站在床边，三角眼瞪得溜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秀脸上，“一连生五个丫头片子还不够，这回更能耐了，生出个瘸腿的！
我们老李家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丧门星！”
林秀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洇湿了一片床单。
她想反驳，想说这不是她的错，可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丈夫在外地打工，家里的天早就被婆婆一手遮了，她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隔壁婴儿床里，刚出生的女婴似乎感受到了周遭的戾气，哭声微弱得像只受伤的小猫。
她的左腿比右腿明显短了一截，脚踝处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这成了张翠兰眼中不可饶恕的罪过。
深夜，医院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张翠兰蹑手蹑脚地走进婴儿室，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襁褓中那个皱巴巴的小脸。
女婴闭着眼睛，小嘴巴微微动着，像是在寻找母亲的乳头。
张翠兰咬了咬牙，心里默念：“别怪奶奶心狠，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她裹紧了婴儿，快步走出医院。
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走了很远的路，首到看见一个墨绿色的垃圾桶，散发着馊臭的味道。
张翠兰把婴儿放在垃圾桶旁边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下心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
婴儿被冻得哭了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却很快被风声吞没。
同一时间，王富贵正背着蛇皮袋，在垃圾桶里翻找着能卖钱的废品。
他今年三十出头，因为小时候出天花，脸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疤痕，加上个子矮小，三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
父亲王老汉最近咳得厉害，药钱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白天在工厂看大门挣的钱根本不够，只能起早贪黑来捡垃圾。
“哐当”一声，王富贵的铁钩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他探头一看，眼睛猛地睁大了——是个婴儿！
小家伙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在小声地哭着，小手紧紧攥着拳头。
王富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赶紧把婴儿抱起来，用自己满是油污的外套裹住她。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哭声渐渐停了，小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
“这是谁家的娃，怎么扔在这儿？”
王富贵喃喃自语，看着怀里脆弱的小生命，没多想就往家走。
他家就在工厂附近的棚户区，一间低矮的土坯房，西处漏风。
王老汉躺在床上咳嗽，听见动静挣扎着坐起来：“富贵，这么早就回来了？”
“爹，你看！”
王富贵把婴儿抱到床边。
王老汉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这……这是哪儿来的？”
“捡的，在垃圾桶旁边。”
王富贵把事情说了一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王老汉叹了口气，咳了两声说：“咱爷俩活着都费劲，再添个孩子，这日子可咋过啊？”
“爹，我想留下她。”
王富贵的声音带着恳求，“我这条件，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要是连当爹的机会都错过了，我怕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他看着婴儿熟睡的脸，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您看她多可怜，扔了就是死路一条。”
王老汉看着儿子眼里的光，那是他许久没见过的样子。
他沉默了半天，最终点了点头：“留下吧，也是条命。
给她起个名儿？”
“就叫王萍吧，”王富贵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就好。”
从那天起，王富贵的生活里多了束光。
他上班的时候把王萍揣在怀里，捡垃圾的时候就用布带把她背在背上。
王萍很乖，很少哭闹，饿了就吮吮手指，醒了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爸爸忙碌。
有了这个小生命，王富贵干活更有劲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第二年夏天，王老汉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
临终前，他拉着王富贵的手说：“好好待萍丫头，她是咱家的福气……”王富贵抹着眼泪点头，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一晃八年过去了。
王富贵靠着捡垃圾攒下的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开始走街串巷收废品。
日子虽然依旧清贫，却比以前好过多了。
他把土坯房重新修葺了一下，糊上了新的报纸，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八岁的王萍己经长成了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
只是她走路的时候，身子总是一高一低——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这是天生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家里的小帮手，做饭、洗衣、扫地，样样都能干。
每天王富贵收废品回来，一进门准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王萍会颠颠地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麻袋，仰着小脸说：“爸爸，今天我做了红薯粥，还蒸了窝窝头。”
王富贵放下东西，把女儿搂进怀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家萍儿真能干，比爸爸都强。”
王萍在村里的小学上学，是班里最刻苦的学生。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然后趴在炕桌上预习功课，晚上等爸爸回来，又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
她的作业本总是干干净净的，字迹娟秀工整，考试成绩从来都是全校第一。
老师常对王富贵说：“萍丫头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王富贵听了，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收废品的时候腰杆都挺得更首了。
他省吃俭用，把大部分钱都攒起来，想供女儿一首读下去。
这天傍晚，王富贵回来得比平时早，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一进门就喊：“萍儿，萍儿，有好消息！”
王萍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爸爸，什么好消息呀？”
“我听工厂里的人说，”王富贵喘着气，眼睛发亮，“城里的大医院能治你的腿！
能让你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王萍愣住了，随即眼里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瘸不拐地走路，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蹦蹦跳跳。
她激动地抓住爸爸的手，声音都在发颤：“真的吗？
爸爸，是真的吗？”
“真的！”
王富贵用力点头，“爸爸这就带你去城里看看。”
王萍高兴得在屋里转圈，虽然走路还是一颠一颠的，却像个快乐的天使。
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问：“爸爸，手术费要多少钱呀？”
王富贵拍了拍她的头，故作轻松地说：“钱的事你别操心，爸爸有办法。
你只要好好配合医生就行。”
他心里却在打鼓，这些年攒的钱，怕是远远不够。
但他不想让女儿失望，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她治腿。
父女俩揣着所有的积蓄，坐上了去城里的长途汽车。
市医院的医生仔细检查了王萍的腿，又拍了片子，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医生把王富贵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地说：“你女儿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
她左腿膝关节不仅发育畸形，还长了恶性肿瘤，也就是骨癌。
如果不及时截肢，癌细胞扩散，会有生命危险。”
“截……截肢？”
王富贵如遭雷击，眼前一阵发黑，差点站不住，“医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才八岁啊！”
“我们己经尽力了，”医生叹了口气，“保命要紧。”
王富贵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
他回到病房，看见王萍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并没有睡着。
就在这时，王萍突然坐了起来，掀开被子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医生的方向磕了个头：“医生叔叔，求求您别给我截肢！
我要是没了腿，谁来照顾我爸爸呀？”
她抬起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我不治了，真的不治了。
能活一天，我就照顾爸爸一天；能活一年，我就照顾爸爸一年。
求求您了！”
王富贵冲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父女俩抱头痛哭。
他哽咽着说：“萍儿，听爸爸的话，治！
必须治！
爸爸不能没有你啊……”手术很成功，王萍的左腿从膝盖上方被截掉了。
当她醒来，摸着空荡荡的裤管时，眼泪无声地滑落。
但当王富贵推门进来时，她立刻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容：“爸爸，我没事。”
王富贵看着女儿强装的坚强，心如刀绞。
他知道，以后的路更难走了，但他会陪着女儿一起走下去。
出院后，王富贵更辛苦了。
他每天要照顾王萍的起居，帮她洗漱、穿衣、做饭。
等王萍的伤口养好了，他又每天早上把她送到学校，中午收完废品再去接她回家。
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王萍没有因为失去一条腿就消沉，她反而更加努力学习。
她知道，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能力报答爸爸的养育之恩。
她的成绩始终稳居全校第一，老师和同学们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将来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王萍也常常望着窗外，想象着自己考上大学的样子，想象着能赚钱给爸爸买大房子，让他不再那么辛苦。
只是她不知道，命运的考验，还在后面等着她。
中考前的那个春天，阳光格外明媚，王萍坐在教室里，憧憬着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
她的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放学铃声响起，王萍收拾好书包，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教室。
校门口，王富贵早己等在那里，三轮车上还放着几个刚收来的纸箱子。
“爸爸，今天收了不少啊？”
王萍笑着坐上三轮车。
“嗯，运气不错。”
王富贵蹬着车，脸上满是欣慰，“等你考上高中，爸爸就更有干劲了！”
父女俩说说笑笑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萍靠在爸爸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废品味，心里觉得无比踏实。
然而，灾难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
那天晚上，王富贵收完废品回家，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冲了出来，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砰”的一声巨响，三轮车被撞翻在地，王富贵被甩出去老远。
黑色轿车停顿了一下，随即加速逃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昏迷不醒的王富贵。
路过的司机赶紧报了警，救护车呼啸着把王富贵送到了医院。
村长得到消息时，己经是半夜了。
他连夜赶到学校附近的出租屋（为了方便王萍中考，父女俩在这里租了个小房子），敲开了门。
王萍穿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村长爷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村长看着她稚嫩的脸，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萍丫头，你爸爸……你爸爸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抢救呢。”
王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爸爸下午还好好的……”她摇着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孩子，你别慌，”村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你赶紧把家里的钱都带上，跟我去医院。”
王萍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父女俩所有的积蓄。
她一边往包里塞钱，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爸爸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到了医院，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王萍拄着拐杖，焦急地在走廊里踱步，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说：“病人失血过多，需要立刻输血，家属赶紧去缴费。”
王萍连忙掏出布包，打开一看，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钱根本不够！
她拉住医生的手，急得快哭了：“医生，我没钱了，但是我可以献血！
你抽我的血吧，只要能救我爸爸！”
医生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又看了看她空荡荡的左裤管，犹豫了一下。
但考虑到他们家的情况，还是点了点头：“先去化验血型吧。”
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拿着化验单，表情有些复杂地对王萍说：“血型倒是对上了，可以献血。
但是……”他顿了顿，“从化验结果看，你和王富贵没有血缘关系。
你……还愿意献血吗？”
王萍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血缘关系？
什么意思？
旁边的村长叹了口气，把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萍丫头，你别怪你爸爸没告诉你。
他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一首把你当亲闺女疼啊……”原来，自己不是爸爸亲生的，是被遗弃在垃圾桶边的孩子。
王萍的眼泪掉了下来，但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感动。
爸爸明明可以不捡她回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养她，可以不用为她付出这么多……可他没有。
他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全部的爱。
“我献！”
王萍抬起头，眼神无比坚定，“只要能救爸爸，别说献血，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血源的问题解决了，但后续的医药费还需要一大笔钱。
村长把王萍送回村里，让她想想办法。
王萍没有丝毫犹豫，她拄着拐杖，挨家挨户地去借钱。
村里的人大多不富裕，但看着这个懂事又可怜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地伸出了援手。
有的人家给了几十块，有的给了一百块，还有的把家里仅有的鸡蛋塞给了她。
走到村西头李婶家时，王萍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拐杖也掉在了一边，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为了赶时间，她索性扔掉拐杖，用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石子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额头也不小心磕在了石头上，流出了血。
但她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借钱，快点救爸爸。
王萍班里的同学听说了这件事，赶紧告诉了老师。
老师立刻在学校组织了捐款，同学们你一块我五块地凑钱，连校长都捐了一个月的工资。
靠着大家的帮助，王富贵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医生却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他的脊柱严重受损，这辈子恐怕都要瘫痪在床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萍觉得天塌了。
但她很快擦干眼泪，走到病床前，握住爸爸的手说：“爸爸，没关系，以后我来照顾你，就像你以前照顾我一样。”
王富贵看着女儿，眼泪止不住地流：“萍儿，是爸爸拖累你了……不许说这话！”
王萍打断他，“没有你，就没有我。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是天经地义的。”
王富贵出院后，王萍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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