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屯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苏家屯罩得严严实实。
苏玉祁跟着苏玉良往家走，裤脚沾满了泥，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像坠着这些年没说出口的愧疚。
路上静得很，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老狗的吠叫，很快又被雨幕吞没。
走到小院时，就看见正屋门口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是志飞，苏玉祁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离家时，这孩子还会拽着他的衣角要糖吃，如今都长到能平视他胸口了。
志飞的头发很长，盖过了眼角，衬得那张清秀的脸格外白，双眼皮让眼睛显得格外亮，可那眼神里没有半分亲近，只有一团憋得快炸开的火，首勾勾地盯着他。
“你还知道回来啊！”
志飞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带着哭腔，却又硬邦邦的，像块冰砸在苏玉祁心上，“这么多年，你连个电话都没有！
爷爷天天在门口盼，我跟大伯一家省着米下锅，你在哪？
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苏玉祁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见志飞左脸颊上那块青紫的瘀伤，在白净的皮肤上格外扎眼——那瘀伤形状有点奇怪，边缘不是摔跤常见的模糊钝形，反倒带着点不规则的棱角，像是被什么有棱边的东西撞过。
他刚想伸手去碰，就被苏玉良拦住了。
“志飞，不许跟你爸这么说话。”
苏玉良拍了拍志飞的背，语气软下来，“你爸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再也不走了。
大伯等下给你钱，下午去把头发剪了，咱志飞剪短了头发，肯定精神。”
说着，他又转向苏玉祁，笑着打圆场，“这孩子就是想你想急了，我去镇上买瓶酒，中午咱哥俩好好喝一杯，你先带志飞进屋。”
话音落，他就揣着口袋往村口走，雨鞋踩在泥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俩，雨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的，像在数着两人之间的沉默。
苏玉祁慢慢走到志飞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柔：“志飞，对不起，是爸爸不好，这五年没照顾好你，没给你一个家。
这次回来，爸爸就再也不出去了，你原谅爸爸，好不好？”
志飞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脸上的伤……是跟人打架了？”
苏玉祁盯着那块瘀伤，想起刚才瞥见的棱角，心里揪得更慌，语气也急了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跟爸爸说。”
“我自己摔的！”
志飞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赌气，甚至刻意往旁边侧了侧脸，用头发挡住了脸颊的伤，像在刻意隐瞒什么，“走路没看清，撞在柴垛上了，你别问了！”
这时，堂屋的门开了，苏万顺拄着拐杖走出来。
老人的背比五年前更驼了，头发全白了，贴在头皮上，可眼神依旧清明。
他一眼就看见苏玉祁湿透的衣服，眉头瞬间皱成了疙瘩：“傻孩子，都快腊月了，穿这么湿的衣服，是想冻出病来？
快进屋，我给你找身干衣服换。”
“爹，没事，我体质好，在南方冬天都洗冷水澡。”
苏玉祁笑着摆手，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志飞，你去我以前的衣柜里看看，还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
我带的袋子里都是薄衣服，现在穿不了。”
他悄悄攥了攥手里的蛇皮袋——袋子里的现金沉甸甸的，他不想现在就让家人知道，这次回来，他是想重新走一遍从农村娃起步的路，找回曾经被人瞧不起、被亲戚冷落的自己，而不是带着“有钱人”的身份，把这份亲情变得生分。
志飞闷不吭声地进了里屋，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才抱着一身衣服出来，脸上带着点悻悻：“你以前的衣服都被爷爷穿了，他好几年没买新衣服，袖口都磨破了还在穿。
这是去年大伯给爷爷的旧西服，爷爷没舍得穿，你先凑活穿吧。”
苏玉祁接过衣服，指尖触到硬邦邦的面料——那是件十年前的旧款西服，只有两颗扣子，大V领的设计早就过时了，颜色看着是土黄色，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布料穿久了褪了色，露出了暗沉的底色。
他随手把沾满泥巴的外套搭在沙发边缘，正要脱秋衣，就听见苏万顺说：“你秋衣也湿了，我去灶房拿点干柴生火，给你烤烤，家里实在没有你能穿的干秋衣了。”
话音刚落，志飞突然拿起沙发上的脏外套，转身就往外走。
“志飞，你干啥去？”
苏玉祁愣住了，连忙追问。
“给你洗衣服啊！”
志飞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回头瞥他的眼神里满是嫌弃，“不然你天晴了穿啥？
穿这身破西服出去丢人吗？
出去五年没赚到钱，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苏玉祁拿着毛巾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志飞这么说，一定是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看了不少别人的白眼，才会这么小就用“丢人”来保护自己。
可外面还在下雨，他疑惑地问：“这么大的雨，你去哪洗？”
“牛棚。”
志飞头也不回地说，“咱家以前的房子塌了，洗衣机被埋在土里，爷爷跟大伯挖出来修了修还能用，就放牛棚了。
我先把泥冲掉，再放洗衣机里洗。”
很快，牛棚方向就传来了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混着雨声，格外清晰。
没过一会儿，志飞的声音从牛棚里传过来：“爸，你口袋里没钱或值钱的东西吧？
我掏了半天啥都没有，你手机呢？”
“没有，我口袋里啥都没有，也没手机。”
苏玉祁对着牛棚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志飞立刻从牛棚里探出头，眼神里满是鄙夷，像看个没用的人：“你在外面是要饭的吗？
啥都没有！
你是一路要饭回来的？
要饭的碗呢？
等下我给你盛饭，多给你盛点，省得你饿肚子！”
苏玉祁看着孩子稚气却刻薄的脸，心里又酸又疼，只能违心笑了笑：“我不用手机。”
“是买不起吧！”
志飞哼了一声，“爷爷好歹还有个老年机，能接能打，要不我给你玩几天？”
苏玉祁没说话——志飞哪里知道，他平时身边总跟着生活助理，手机、钱包、甚至衣服，都是助理打理好的。
可这些话现在不能说，他要找的，是那个穷得叮当响、被人嘲笑“没出息”的苏玉祁，不是前呼后拥的“苏总”。
牛棚里的水声停了，很快又传来志飞的声音：“爸，你这衣服很贵吧？
手感这么好，摸起来软乎乎的，是哪个老板扔了，你捡来的？
要不我手洗吧，免得把你这唯一能装样子的衣服洗坏了。”
苏玉祁走到牛棚门口，看着志飞拿着衣服翻来覆去地看，心里一阵心疼：“儿子，这是我自己买的地摊货，不值钱，放洗衣机里洗就行。”
他没说的是，这件衣服是欧阳玉托港岛时装大师祺哥定制的，光手工费就够普通人家过半年，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价格。
志飞却指着衣服的领口和袖口，较真地说：“你看这针脚，又整齐又光滑，间隙还一样宽，面料摸起来还有坠感，根本不是制衣厂做的地摊货！
上次苏鹏给他妈买的‘高档货’，针脚都没这么好！”
苏玉祁彻底愣住了，语气里满是惊讶：“志飞，你从哪学的这些？”
一个10岁的孩子，怎么会懂这些辨别衣服的门道？
志飞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超出年龄的淡笑：“上次苏鹏给他妈取快递，我帮他扛回来的。
他妈妈拆包装掉了张卡片，上面写着怎么看针脚、看面料辨好坏，我捡来想卖废品，就看了几眼。
后来我找咱家的旧衣服比了比，全是地摊货，针脚歪歪扭扭的。”
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在审视什么：“爸，你说实话，这衣服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苏玉祁赶紧摇头，语气无比真诚，“是我让人代买的，绝对花了钱，你相信爸爸。”
志飞盯着他看了几秒，低下头拿起旁边的肥皂——肥皂都快用得只剩一小块了，他却握得很紧：“算了，我还是手洗吧。
家里没洗衣液，我用肥皂慢慢搓，洗坏了就不好了。”
“不用，爸自己洗就行，你还小，水太凉了。”
苏玉祁赶紧上前想接衣服。
“你行吗？”
志飞眼角乜斜着他，语气里满是不信任，“看你这肚子，弯腰都费劲，怕不是这些年在外头好吃懒做，把腰都吃坏了？
洗件衣服都要别人帮忙，真没用。”
苏玉祁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苏万顺抱着一捆干柴走过来，柴火上还带着点潮气：“我去生火烤衣服，志飞，你洗好衣服也过来烤烤手，别冻着。”
“爷爷，先给我爸倒杯开水吧。”
志飞的声音突然软了些，头也不抬地搓着衣服，肥皂泡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他穿了这么久湿衣服，寒气都进身体里了，喝杯开水能好点，免得感冒了还要花钱买药。”
苏玉祁站在牛棚门口，看着志飞小小的手在衣服上一下下搓着，心里五味杂陈。
这孩子，嘴上说着最刻薄的话，心里却比谁都惦记他。
雨还在下，可他的心，却慢慢暖了起来——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做的不只是弥补过去的亏欠，更要一点点融化志飞心里的冰，把错过的父子时光，慢慢补回来。
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志飞搓衣服时，眼神偶尔会飘向院门外的小路，那里，一道黑影飞快地闪过，消失在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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