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海晞感觉胸口那股闷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是的，在冷冰冰的技术逻辑上，她理亏，她留下了把柄。
她的倔强，像被火星溅到的油料，轰然窜起。
“好。”
这个字几乎是从她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一把抓过平板电脑，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疾走，用力到几乎要将其戳穿。
她调出那个标记着最高加密等级的文件包，那里面不仅包含底层架构，几乎是她整个创意从萌芽到成型的全部思维轨迹。
她重重敲下发送键，仿佛按下了一个炸弹的引爆器。
“资料给你。”
她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首首射向梁安屿，红唇勾起一个极具攻击性的弧度，“希望梁总监拿到这份‘地图’后，能真正展现出与其苛刻眼光相匹配的技术实力，带我们走出困境。
而不是仅仅用事后诸葛亮的精准，来反复证明——谁的乌鸦嘴更灵验。”
她刻意放缓了“乌鸦嘴”三个字的发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叮——”文件传输成功的提示音，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声开启战争的号角。
梁安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接收文件，修长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代码如瀑布般在他眼底滚动。
他看得极快，眼神专注，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几分钟后，他滚动屏幕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在某一段异常复杂且注释混乱的代码块上轻轻一点。
“找到了。”
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第4072行，嵌套了五层的条件判断语句，逻辑闭环存在致命缺陷。
以及……”他顿了顿，抬眼看她，镜片反射出冷光，“这里大量调用了未经安全验证的第三方开源库，版本冲突概率高达87.3%。”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语气里带着一种技术人士特有的、令人火大的“严谨”：“都总监，您这段‘艺术感’的代码，就像用火柴棍搭建的摩天大楼。
很遗憾，它甚至没能撑到模拟测试的风吹草动。”
他抬起手，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在他看来充满了理性的审视感。
“当然，如果您坚持认为这是‘乌鸦嘴’而非基于事实的技术判断——”他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我很期待您用同样的‘艺术感’，来解决这个结构性崩坏。”
都海晞的指节瞬间绷紧。
她决定不跟这台“精密仪器”一般见识。
她拿出自己的草图本，开始重新构思必须简化的部分，试图在断壁残垣中抢救出她设计灵魂。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和纸张摩擦声中，流逝了一个多小时。
窗外的天色早己由明亮的午后转为沉静的暮色，城市灯火渐次亮起，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寂静的会议室内投下模糊的光影。
都海晞沉浸在手绘草图的线条世界里，指尖的炭笔正细致勾勒一片蝶翼边缘的流光。
她微微蹙着眉，下唇无意识地被贝齿轻咬，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忘我的、纯粹的光芒里。
就在这时，那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规律得如同节拍器的键盘声，毫无预兆地停下了。
这突兀的寂静让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恰好，撞进了一双未来得及完全收敛情绪的眼睛里。
梁安屿不知何时己停下了工作，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镜片，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方向。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因专注而微蹙的眉心上。
那眼神里惯常的冷静与审视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融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一点近乎……怔忪的痕迹。
他甚至没有在她抬眼的瞬间立刻移开视线，就那么停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会议室的灯光落在他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让他此刻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有些不真实的柔软。
随即，像是精密程序终于处理完了异常数据流，他倏然回神。
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波无澜的平静，没有任何被打扰或打断对方工作的歉意，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这个惯常的动作巧妙地遮掩了方才那刹那的失态。
再开口时，声音己经变回那种平稳的、像是在陈述物理定律般的语调：“都总监，你在设计‘幻蝶’的光影粒子轨迹时，是基于哪种随机算法模型？”
都海晞没有立刻回答。
他短暂恍神的目光，像一枚羽毛，轻轻落在了都海晞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微澜。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底却不见疲惫，反而有种被点燃的、灼人的亮光。
“不是算法。”
她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采集了超过三百种蝴蝶在特定光照条件下的飞行轨迹数据，进行高精度采样和动力学模拟后，”她顿了顿，炭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笔尖遥指屏幕上那只凝固的幻蝶，“由我，进行了最终的艺术校准。”
她用了“校准”这个词，而非“微调”，带着一种将主观感知提升到专业高度的自信。
梁安屿沉默了两秒。
“……艺术校准？”
他重复道，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嘲讽，却有一种根植于逻辑体系的、天然的不解，“所以，一个关系到项目核心稳定性的关键参数，其最终决定变量，是‘艺术校准’？”
都海晞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羽毛搔过紧绷的空气。
她放下炭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解剖刀般精准地对上他镜片后的眼睛：“梁总监，当梵高用扭曲的笔触描绘星空时，他违反的是物理法则，还是创造了另一种真实？”
她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分量，“你的算法能计算出粒子运动的轨迹，但能计算出它落在人类视网膜上时，所激发出的情感共鸣值吗？”
她抬起手，隔空描摹着那只幻蝶的轮廓，眼神炽热而专注：“我要的不是正确的光，是活的光。
如果美能够被完全量化、被二进制完美定义，那我们现在看到的，就不该是崩溃的程序，而是一串冰冷无误的……死亡代码。”
梁安屿看着她。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几乎要灼伤人的光芒，看着她为捍卫那个虚无缥缈的“光”而展现出的、近乎战斗的姿态。
他镜片后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
他避开了她那近乎哲学层面的诘问，视线重新落回屏幕，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刻板与高效，但若仔细听，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绝对的冰冷：“我找到了三个高概率的崩溃触发点。
其中两个可以通过优化资源调度和修补内存泄漏解决。
但最后一个，”他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某个复杂的数据节点上敲了敲，“与您所坚持的‘自然轨迹’动力学模型存在结构性冲突，是导致系统资源被耗尽的核心原因。
从技术稳定性的角度出发，我依然建议……删除。”
删除。
这个词像淬了冰的刀刃，悬停在她创意灵魂的正上方。
空气凝固了。
都海晞眼底的光芒没有被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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