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看守所的环境，比拘留所更让人窒息。高高的围墙拉着电网，岗楼上有持枪的哨兵来回走动。监室里挤着七八个人，空气污浊，混合着汗味、霉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绝望气息。林卫国被推进去的时候，里面几双或麻木或凶狠的眼睛齐刷刷盯在他身上，让他脊背发凉。
他没心思跟这些人打交道，找了个靠墙的角落蜷缩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
正式逮捕，意味着案件进入了更严峻的阶段。他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反复的、高强度的审讯。在“从重从快”的风声下，办案人员的压力也很大，他们需要尽快拿到口供，结案。
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提审了。
审讯室依旧是那间，但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李建国和赵强坐在桌子后面，表情严肃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桌上除了记录本，还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林卫国，想清楚了吗？”李建国开门见山，声音低沉，“现在是给你最后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清楚，你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对你的处理！”
林卫国抬起头，因为缺少睡眠，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李公安，赵公安，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没有杀张小花，我是被冤枉的。真凶是王经理和陈建业，他们倒卖布票，被张小花发现了，杀人灭口，然后嫁祸给我！”
“证据呢？”赵强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林卫国！你口口声声说是王经理和陈副局长，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空口白牙听到的几句不清不楚的话？我们现在有确凿的证据指向你！”
赵强哗啦一下打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上——那条梅花手帕的照片，带血钢笔的照片，现场勘查报告，还有一份证言记录。
“这条手帕，是你捡到的，没错吧？后来你说还给了王经理，但为什么又在你家工具箱里找到了？你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但肯定是有人后来又放进去的！是栽赃！”林卫国激动地反驳。
“好，就算手帕是栽赃！”赵强拿起钢笔的照片，几乎要戳到林卫国脸上，“这支英雄牌钢笔！笔尖和笔夹缝里的血迹，经过地区公安处初步检验，确认是人血！血型与死者张小花一致！你怎么解释这支钢笔会出现在你的工具箱里？！上面还有你的指纹！”
钢笔上有他的指纹？林卫国如遭雷击，瞬间懵了。这怎么可能？！他根本没见过这支钢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卫国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我从来没碰过这支钢笔！我家里穷，根本用不起英雄钢笔！那上面的指纹肯定是假的！是有人伪造的！”
“伪造？谁能伪造你的指纹？怎么伪造？”李建国冷冷地看着他，“林卫国，事实摆在眼前！你因为追求张小花不成，心生怨恨，案发当晚潜入其宿舍，意图不轨，遭到反抗后，你用这支钢笔袭击了她，并最终用手扼死了她！在搏斗中，她扯下了你手帕的一角！事后，你将手帕和作案的钢笔藏匿在家中工具箱里！这就是完整的犯罪过程！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这一套逻辑严密、几乎无懈可击的推理，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卫国的心上。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囚服。对方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连指纹都准备好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林卫国嘶吼着，声音因为绝望而变得沙哑，“我在家！我那晚一直在家！我娘可以作证！我没有作案时间！”
“你母亲年纪大了，记不清时间，而且她是你的直系亲属，证言效力不足！”赵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们现在人证、物证俱全！林卫国，抵赖是没用的！只会加重你的罪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林卫国人生中最难熬的折磨。李建国和赵强轮番上阵，一个问题反复问，换着角度问，语气时而严厉，时而“劝导”，巨大的心理压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林卫国已经紧绷到极点的神经。
“林卫国，坦白吧，坦白了你心里就踏实了！”
“想想你娘，她年纪那么大了，你忍心让她看着你被……？”
“现在交代，算你自首，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要是等我们全部查实，你再想说就晚了！”
噪音、强光、反复的讯问、得不到休息……林卫国的意识开始模糊，头痛欲裂。他看着李建国和赵强不断开合的嘴唇，听着那些或严厉或“恳切”的话语，脑子里嗡嗡作响。有那么几个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冒出来：要不……就认了吧……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承认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智。他仿佛看到自己签下认罪书，然后被拖出去……娘哭晕在法场外，兰香彻底对他死心……而真正的凶手，王经理、陈建业、陈志刚，却在举杯庆祝……
不！绝对不能！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无尽的愤怒，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那一丝软弱的念头！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建国和赵强，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有——杀——人！你们就是问我一万遍，我还是这句话！真凶是王大力和陈建业！你们去查他们倒卖布票的事！去查啊！！”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李建国和赵强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坚持“攀咬”领导的样子，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赵强，年轻气盛，破案心切，觉得林卫国就是在负隅顽抗。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赵强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以为你不承认，我们就定不了你的罪吗？铁证如山！”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的民警探头进来：“李队，赵队，地区公安处技术科的电话，找李队。”
李建国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几乎虚脱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的林卫国，对赵强使了个眼色，起身走了出去。
电话是地区公安处负责血迹检验的技术员打来的。
“老李，你们送检的那支英雄钢笔，上面的血迹确认是O型人血，与死者张小花血型一致。”技术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李建国的心沉了一下，这结果在意料之中。
“但是，”技术员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疑惑，“有个情况得跟你们说一下。我们在钢笔笔尖的内部缝隙，以及笔舌的毛细储水结构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微量的、已经干涸的……蓝色墨迹残留。很奇怪，按理说，如果这支钢笔是作案工具，直接接触血液，笔尖外部和笔夹缝隙沾染大量血迹是合理的，但笔尖内部和储水结构里，不应该出现墨迹残留，除非……”
“除非什么？”李建国立刻追问，心脏莫名地加快跳动。
“除非这支钢笔在沾染血迹之前，还在正常使用，吸满了墨水。但是，我们检查了整支钢笔，它的墨囊是空的，而且是完全干燥的，像是被特意清洗过。这就很矛盾了。”技术员分析道，“一个凶手，在用钢笔袭击受害人之后，还有心思和时间，把钢笔里的墨水清洗干净，却留下了明显的外表血迹？这不符合常理。当然，这只是技术层面的一个疑点，不排除有其他可能性。”
蓝色墨迹残留？空的、干燥的墨囊？
李建国握着话筒，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这个细微的发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确实有点奇怪……如果林卫国是凶手，他用钢笔袭击了张小花，事后慌乱藏匿凶器，怎么会有条不紊地清洗掉钢笔里的墨水，却留下更明显的血迹？这说不通。
难道……这支钢笔，真的有问题？林卫国的喊冤，并非空穴来风？
他深吸一口气，对电话那头说道：“好，我知道了，这个情况很重要，谢谢你们。”
挂断电话，李建国站在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上面的压力，确凿的物证，看似合理的证据链，还有林卫国那看似“攀咬”却异常坚持的指证，以及现在技术科反馈的这个微小疑点……各种信息在他脑海里交织碰撞。
案件，似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转身走回审讯室，看到赵强还在对林卫国施加压力，而林卫国已经疲惫不堪，眼神都有些涣散，却依旧机械地重复着“我是冤枉的”。
“今天就到这里吧。”李建国突然开口。
赵强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李建国。
林卫国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把他带回去。”李建国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他没有看林卫国，径直收拾起桌上的文件。
林卫国被带离审讯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他不知道李建国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审讯，是有了新的发现？还是……仅仅因为审累了？
他不知道，那个关于钢笔里蓝色墨迹的微小疑点，已经像一颗种子，悄悄种在了李建国的心中。
而与此同时，看守所外，沈兰香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却被父母严厉告诫，再也不准插手林家的事，甚至开始托人给她介绍别的对象。而陈志刚，则和王经理在一家小饭馆的包间里，举杯相庆，得意洋洋。
“这下，林卫国那小子死定了！”陈志刚志得意满地喝了一口酒。
王经理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那支钢笔……应该万无一失吧？
黑夜再次降临，笼罩着清河县。林卫国躺在看守所冰冷的板铺上，望着窗外铁栏杆分割的一小片夜空，那颗几乎被压垮的心，因为李建国最后那句“今天就到这里”而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
那支要命的钢笔，似乎……并没有完全把他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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