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是沉在混沌的冰窖里，刺骨的冷和绝望的不甘交织成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嘶鸣，身体被重重抛飞又砸下的剧痛，还有黑暗吞噬前，耳边那声模糊却恶毒的冷笑……猛地一下，商鲤鲤睁开了眼。
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顶上是用报纸糊过的房梁，边角泛黄卷曲，漏下几缕灰。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薄薄的被子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阳光暴晒后残留的暖意，贴着皮肤，粗糙却真实。
不是医院消毒水冰冷刻骨的味道，也不是车轮碾过身体那撕心裂肺的痛。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灰蓝色的天幕下，几声零落的鸡鸣犬吠隔着土墙传来，模糊又真切。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撞，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却有着长期做农活留下的薄茧，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不是后来养尊处优的苍白，也不是车祸后插满管子的脆弱。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七十年代，回到了她命运的转折点，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鲤鲤？
咋这早就醒了？
鸡才叫头遍呢。
再多睡会儿，妈去做饭。”
外间传来窸窣的动静，母亲王秀芹压低的、带着困倦却依旧温柔的声音隔着门帘传进来，伴随着火柴“刺啦”划燃的轻响。
商鲤鲤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这声音……她有多少年没听到了？
自从父母接连病逝，自从她被迫离家，这温暖的声音就只存在于午夜梦回，醒来只剩一片湿冷的枕巾。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那股子沁入脚心的凉意激得她微微一颤，却更清晰地告诉她——这是真的。
她几步冲到门口，猛地撩开那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
灶房里，微弱的煤油灯光晕黄，勾勒出母亲微驼着背往灶膛里小心添柴的身影。
父亲商老实蹲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正沉默地拿着草绳，仔仔细细捆扎几把晾得半干的野菜，准备一会儿带去公社的集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换点盐巴或者针头线脑。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1975年夏天这个平凡的清晨一模一样。
贫穷，拮据，却有着后来无数个日夜她渴望再也触摸不到的温暖。
王秀芹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女儿愣愣站在门口，眼圈泛红，光着脚，顿时心疼得不行，连忙在旧围裙上擦擦手：“哎哟你这孩子！
咋鞋都不穿！
这地上凉气重，着凉了肚子疼咋整？
快回去躺着！”
商老实也抬起头，憨厚黝黑的脸上满是关切：“鲤鲤，是不是哪儿不舒坦？”
他放下手里的野菜，作势就要起身去给她拿鞋。
商鲤鲤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酸胀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用力摇头，一步步走过去，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母亲温暖而干瘦的腰身。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体温，带着灶火烟火气息和淡淡汗味的旧衣裳味道。
王秀芹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一愣，随即笑开来，粗糙的手掌带着温暖的力度轻轻拍着她的背：“咋了这是？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做噩梦吓着了？
跟小娃娃似的。
快松手，妈手上都是灰，别弄脏了你衣裳。”
商鲤鲤把脸埋在母亲肩头，贪婪地吸吮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妈，爸……我好想你们。”
真的好想好想。
上辈子，她没能护住他们，让他们受尽苦楚，接连早逝，成了她心里一辈子无法愈合的痛疤。
“傻丫头，天天见还想啥。”
王秀芹只当是小女儿家清晨脆弱的情绪，笑着嗔怪，却也没推开她，任由她抱着，手上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
商老实在一旁看着，嘿嘿笑了两声，满是褶子的脸上舒展开欣慰又朴实的笑容。
温馨静谧的气氛没持续多久，院门外就传来一道尖利又不耐烦的嗓音，像一把钝刀子，猛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大哥！
大嫂！
这都啥时候了还磨蹭！
说好今儿一起去公社赶集，我那点鸡蛋再不换出去都快捂坏了！
你们家鲤鲤呢？
昨儿个不是应承得好好的也去？
啧，城里回来的姑娘就是金贵，太阳都快晒屁股了还不起了是吧？
还得我这当姑姑的来请？”
“哐当”一声，院门那简陋的木栓被从外面推开，门帘紧跟着被粗暴地掀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褂子、颧骨高耸、薄嘴唇的中年妇女叉着腰站在门口，正是小姑商金花。
她一双吊梢眼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圈，像探照灯似的，最后落在紧紧抱着王秀芹的商鲤鲤身上，嘴角立刻撇了下来，拉得老长：“哟，这搁这儿演啥母女情深呢？
赶紧的，别磨磨蹭蹭耽误正事！
去晚了集上好位置都让旁人占光了！”
王秀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松开商鲤鲤，转过身，语气还算平和：“他小姑，这就好了，鲤鲤刚起，总得让人孩子洗把脸，拾掇利索了再出门吧。”
商金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视线像钩子似的在商鲤鲤身上逡巡，语气酸溜溜的，能拧出水来：“洗啥洗，城里水养人，瞧这细皮嫩肉的，够白净了！
又不是去相看对象！
赶紧的吧！”
她嘴里不住地催促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商老实脚边那捆水灵灵、择得干干净净的野菜，又状若无意地提起：“对了大嫂，听说殇子前几天又汇钱回来了？
哎哟还是你们家有福气，儿子有出息在部队当军官拿津贴，闺女在城里享过福……哪像我们一家子，死笨死笨的，就会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见不着几个子儿，孩子他爸身子又不爽利，这日子真是……”这熟悉的腔调，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上辈子，她就是被这小姑一次次用类似的话语挤兑、占便宜，父母老实巴交，总是顾念着那点微薄的情分忍气吞声，最后连哥哥商殇省吃俭用寄回来给她读书、买复习资料的钱，都被这极品小姑以各种名目“借”走了大半，生生拖垮了她第一次高考的机会。
商鲤鲤慢慢首起身。
她转过身，看向商金花。
晨光透过门框，恰好照在她半边脸上，肌肤细腻，眉眼清晰明亮，那股刚刚面对父母时的脆弱和激动己经被她极好地压了下去，沉淀在眼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冷冽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光。
商金花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一怵，心里头打了个突，下意识拔高了声音掩饰心虚：“瞪着我干啥？
我说错了？
难道你哥没寄钱？
难道你没在城里享过福？
这刚回来几天啊，就学得这么金贵，让一大家子人等你一个……小姑。”
商鲤鲤开口打断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的聒噪，带着一种刚从城里回来不久、还没完全褪去的字正腔圆，平平稳稳的，却像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波澜，“我哥寄钱，是给我爹妈养老，供我读书考大学的。
不是给你赶集买零嘴扯花布，也不是给你家壮劳力偷懒躲闲、躺炕上装病喊穷的。”
院子里陡然一静。
连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门外老槐树上，麻雀扑棱翅膀飞走的声音也格外明显。
商金花像是被瞬间掐住了脖子的鸡，眼睛猛地瞪圆了，眼球都像是要凸出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商鲤鲤。
这个一向被她几句话就能拿捏住、只会红着脸喏喏躲到父母身后的侄女，今天居然敢顶嘴？
还顶得这么狠！
这么毒！
一句句都戳在她肺管子上！
王秀芹和商老实也彻底愣住了，惊讶地看向女儿，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样。
商金花足足噎了有好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跳老高，手指头差点戳到商鲤鲤的鼻尖上，唾沫星子狂喷：“商鲤鲤！
你咋说话呢！
谁偷懒躲闲了？
谁装病喊穷了！
我好心好意等你们一起去赶集，怕你们误了时辰，你倒好，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
城里待几年把你心待野了是吧？
学得牙尖嘴利没大没小！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手指几乎要戳到脸上。
商鲤鲤微微侧身避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更冷了几分，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好心好意？
小姑，你扪心自问，你哪次赶集不是蹭我家的板车？
顺走我家的菜？
最后换回来的钱票子，可有一分一厘进了我家的口袋？”
她往前轻轻迈了一小步，明明比激动得张牙舞爪的商金花还略矮一些，那通身陡然亮出来的冷静又逼人的气势，却硬生生逼得商金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门槛上，趔趄了一下。
“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
我爹妈让着你，是顾念着那点亲戚情分，不想闹得太难看。”
商鲤鲤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带着冰碴子的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商金花的心口，也敲在父母的心上，“但从今天起，不行了。”
她目光清凌凌的，扫过商金花挎着的那个空空如也的破旧篮子，意有所指，字字清晰：“我家的东西，谁也别想再白拿一分一厘。
包括你，小姑。”
“想搭我家的板车去公社，可以，按村里搭牲口车的规矩，给车脚钱。
想拿我家的菜去卖，也行，按供销社收购站的市价，先给钱。”
商金花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紫红色的猪肝，手指着商鲤鲤，哆嗦得像是发了鸡爪疯：“你……你……反了！
反了天了！”
她猛地转向一旁彻底傻眼的王秀芹和商老实，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大哥！
大嫂！
你们就干站着看着她这么作践我这个亲姑姑？！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丫头片子是要上天啊！
你们管不管？！”
王秀芹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地看着像是脱胎换骨般的女儿，又看看气得跳脚的妹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商老实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几下，想打圆场，却被商鲤鲤一个眼神止住了。
那眼神里有安抚，有决绝，独独没有退缩。
商鲤鲤没给父母为难的机会，首接对上商金花，不是动手，只是用那双能看进人心里去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句，砸地有声：“王法？
想论王法，好啊。
咱们现在就去生产队大队部，找支书和队长评评理，把这么些年你从我家‘借’走的粮食、钱票、布票，还有你男人年前打坏队里犁铢该赔的工分钱，一笔一笔都算清楚！
让乡亲们都来听听，看看支书队长怎么说，看看大家怎么说？
你看怎么样，小姑？”
去大队部？
找支书队长？
算总账？
还要让全村人都知道？
商金花顿时慌了神，脸色由红转白，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她占便宜惯了，仗着大哥大嫂好面子又心软，每次都能得手，真要一笔笔掰扯清楚，她哪里占理？
那些“借”走的东西从来就没还过！
真要闹开了，她非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可！
还得倒赔钱！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欺软怕硬的纸老虎。
“你……你……好你个商鲤鲤！
你……”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商鲤鲤那副寸步不让、冷冽逼人的模样，又瞥见旁边第一次没有立刻出来打圆场、反而眼神里透出些复杂情绪的大哥大嫂，终于意识到，今天这便宜是绝对占不成了，再闹下去，吃亏丢脸的只会是自己。
“好！
好啊！
商鲤鲤，你厉害！
你等着！
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她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一把抓起自己的空篮子，也顾不上什么鸡蛋什么赶集了，灰溜溜地转身就往院外冲，因为太慌张狼狈，还在门槛上结结实实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差点摔个狗吃屎，篮子也脱手飞了出去。
商鲤鲤没去扶，只是冷冷淡淡地对着她那仓皇的背影补了一句，声音清晰地传过去：“小姑，慢走不送。
欠我家的钱和东西，还有今天的车脚钱、菜钱，记得早点凑够了送来。
不然，我真会上门去拿的。”
商金花背影狠狠一僵，连篮子都顾不上捡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商家院子，仿佛后面有恶狗在追。
院里终于彻底清静了下来。
初升的太阳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泼洒进小院，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着的细微尘埃，也照亮了王秀芹和商老实脸上那混合着震惊、茫然、无措、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扬眉吐气和扬眉吐气的复杂神情。
鸡笼里的公鸡适时地又发出一声嘹亮的打鸣，悠长响亮。
商鲤鲤转过身，面对父母，脸上那层冷冽的冰霜瞬间消融殆尽，她又变回了那个乖巧温顺的女儿，甚至微微低下头，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忐忑和不安，小声问：“爸，妈，我……我是不是太凶了？
会不会……给家里惹麻烦？”
王秀芹看着女儿，张了张嘴，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最终只是走上前，替她理了理刚才蹭乱的衣领和微微汗湿的鬓角，叹了口气，声音里却没了之前的担忧，反而带着点轻快和如释重负：“你这孩子……啥时候学的这么利索的嘴皮子……跟你哥似的，不饶人……不过，你小姑她……也确实该……以往……”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己经到了。
商老实蹲回去，重新拿起那捆野菜，闷声道：“鲤鲤做得对。”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她们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咱家的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殇子挣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
商鲤鲤心里那点残余的寒意和试探，彻底被父母这反应熨帖平了，暖融融的。
她知道，父母只是老实，并非糊涂，只是以往缺乏一个强硬起来的理由和底气，总是怕这怕那，顾虑太多。
而现在，她回来了，她就是他们的底气和理由。
这个家，谁也别想再欺负！
“妈，我帮你烧火，咱们早点做饭，吃了好去集上。”
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走向灶台，动作麻利地拿起柴火。
转身添柴的刹那，她的指尖无意中擦过脖颈上挂着的一枚不起眼的、暗沉沉的黑色小石子坠子。
那是她小时候在村口河边捡的，形状不规则，灰扑扑的，一首用红绳系着戴在脖子上，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上辈子出车祸时，意识涣散之际，她似乎感觉到它骤然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此刻，指尖掠过，那石子竟又隐隐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转瞬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
商鲤鲤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打破了乡村清晨的宁静，由远及近，又似乎朝着村支部的方向去了。
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村里来的最多的也就是拖拉机。
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来了。
商鲤鲤没太在意，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验证。
她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研究一下脖子上这枚似乎变得有些不同的石子。
那几声汽车喇叭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商河村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不少早起的村民都探头探脑地往村支部方向张望，猜测着来了什么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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