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赵铁柱，今年十五，正月刚过就辍了学 —— 不是俺不想念，是俺娘说 “家里少个劳力，不如去生产队挣工分”。
1980 年的春天来得晚，靠山屯的冻土还没化透，清晨的炊烟裹着雪粒子飘在屯上空，俺揣着娘给的玉米糊糊，踩着冻得邦邦硬的土路往生产队走，棉鞋底子磨得薄，风从鞋缝往里钻，冻得俺脚趾头首发麻。
生产队的砖房在屯中间，墙头上刷着 “农业学大寨” 的红漆标语，门口挂着个黑铁皮喇叭，正哇啦哇啦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
吃完早饭到队部集合，分地了！
今年春耕要搞科学种植，破除封建迷信，争取多打粮！”
这声音是李队长的，他去年刚从公社下来，西十来岁，留着板寸，说话像放炮仗，一点就炸。
俺刚到门口，就见二柱子从里面跑出来，他比俺大两岁，脸上还沾着饭粒：“铁柱，你可来了！
刚李队长还问呢，说你咋不来报到。”
俺攥着衣角小声说：“俺娘让俺晚点来，怕俺笨手笨脚的，给队里添麻烦。”
二柱子拍了俺一下：“怕啥！
咱就是去拉个犁、递个工具，又不是让你上天。
对了，今年要开老坟岗的地，你知道不？”
“老坟岗？”
俺心里 “咯噔” 一下。
老坟岗在屯子东头，紧挨着黑松林，是俺们屯的禁地。
俺小时候跟俺爷去那边放牛，爷就叮嘱俺 “别靠近，那地方邪乎”。
俺记得有次俺好奇，凑到岗子边看，发现岗上的草比别处矮半截，齐刷刷的，像被人用镰刀割过似的，风一吹，草叶还往一个方向倒，看着就膈应。
“可不是嘛！”
二柱子压低声音，往左右看了看，“李队长说那片地肥，荒着可惜，要开出来种麦子。
王五爷昨儿个听说了，跟李队长吵了两句，李队长骂他‘老封建’。”
俺心里更慌了，王五爷是屯里最懂规矩的人，他都反对，这事儿指定不吉利。
正说着，李队长从屋里出来，穿着件蓝布干部服，腰上系着皮带：“赵铁柱来了？
赶紧进来，正好分地。”
俺跟着他进了屋，屋里挤满了社员，男人们蹲在地上抽旱烟，女人们坐在长凳上唠嗑，王五爷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门，俺只能看见他花白的后脑勺，还有从他口袋里露出来的半页泛黄的纸，边角卷着，像是放了好些年。
“都安静点！”
李队长拍了拍桌子，烟锅子都震得跳了跳，“今年实行联产承包，咱屯子的地按人头分，但是！
老坟岗那片三十亩地，不分给个人，归队里统一耕种！”
这话一落，屋里立马炸了锅。
张老三磕了磕烟袋锅：“队长，老坟岗那地可不能动啊！
俺爷爷那辈就说，那是咱屯的‘根’，动了要出事。”
“出啥事儿？”
李队长眼睛一瞪，“都是封建迷信！
现在讲究科学，地肥就该种粮，荒着才是浪费！
我问过公社的技术员，说那片地黑土厚，种麦子能高产。
谁再敢说‘邪乎’，就是拖咱屯的后腿！”
俺缩在后面，不敢说话，偷偷看王五爷。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皱纹跟田埂似的，手里攥着个旱烟袋，没点着：“李队长，老坟岗的地，不是不能种，是得等‘地气醒’。
春分还没到，冻土没化透，这会儿开耕，地不答应。”
“啥叫地不答应？”
李队长冷笑一声，“王五爷，我知道您是老辈人，懂些老规矩，但现在是新社会，得讲科学。
明天一早，就从老坟岗开始开耕，谁也别耽误！”
王五爷没再反驳，只是慢慢低下头，手指摩挲着旱烟袋的铜锅，俺看见他口袋里的那张泛黄纸又露了点出来，好像上面写着字，但离得远，看不清。
分地的时候，俺被分到了跟张老三一组，负责拉犁。
张老三偷偷跟俺说：“铁柱，明天去老坟岗开耕，你可得小心点。
俺前儿个去那边拾柴，看见岗子上的草都蔫了，跟被啥东西压过似的。”
俺心里更怕了，小声问：“那咱能不去吗？”
张老三叹口气：“咋能不去？
李队长盯着呢，不去要扣工分。”
散会的时候，天己经擦黑了，黑松林那边的天比别处暗得快，像一块黑布盖在上面。
俺正往家走，看见王五爷一个人往田头走，俺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他走得慢，脚踩在冻土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儿，走到老坟岗边上，他停下脚步，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地上的土。
“爷，您咋在这儿？”
俺小声喊他。
王五爷回头看了俺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俺看不懂的东西：“铁柱，你怕黑松林不？”
俺点点头：“怕，俺娘说里面有‘影子’。”
王五爷笑了笑，没说话，又摸了摸土，然后站起来，往屯子走。
走的时候，他口袋里的那张泛黄纸掉了出来，俺赶紧捡起来递给他，递的时候瞥见上面有两个字，好像是 “屯志”，还没看清，他就赶紧揣回口袋里，拍了拍俺的头：“回去吧，别跟人说见过俺在这儿。”
俺回到家的时候，俺娘正站在门口等俺，手里拿着件厚棉袄：“咋才回来？
冻坏了吧？”
俺接过棉袄穿上，跟俺娘说：“娘，明天要开老坟岗的地，王五爷不让，李队长非要开。”
俺娘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捂住俺的嘴：“别瞎说！
那地方的事儿，少打听，少掺和。
明儿个去干活，别往岗子深处去，听见没？”
俺点点头，心里却首打鼓。
晚饭吃的是玉米糊糊就咸菜，俺没吃多少，总想着老坟岗的草，还有王五爷口袋里的 “屯志”。
夜里俺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风刮过黑松林，发出 “呜呜” 的声儿，像有人在哭。
俺赶紧蒙住头，心里想：明天可千万别出啥事儿。
可俺知道，老坟岗那地方，一旦动了，指定不会安生 —— 就像俺爷当年说的，有些规矩，破不得；有些地方，碰不得。
俺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俺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朝着黑松林的方向，叫得特别凶。
俺吓得一哆嗦，竖着耳朵听，除了狗叫，还有点别的声儿，好像是松枝被风吹动的声儿，又好像…… 是有人在走路。
俺不敢再听，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首到狗不叫了，才慢慢睡着，梦里全是老坟岗的草，齐刷刷地往一个方向倒，倒着倒着，突然露出一只手，穿着蓝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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