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陈氏书阁，在子夜时分，仿佛一座巨大的陵墓。
月光无法完全穿透雕花木窗，只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惨淡的、支离破碎的光斑。
空气里凝固着陈旧纸张、干涸墨汁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这是一种知识被漫长时光浸泡后特有的、带着腐朽感的芬芳。
陈观一蜷缩在书阁最深的角落，背靠着一个装满竹简的木箱。
他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似乎这样就能避开窗外那轮越来越圆满、越来越冰冷的月亮。
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对他而言，是每月一次的刑期。
第一个征兆并非疼痛，而是声音。
一种极细微、极高亢的嗡鸣，从他颅骨深处响起，起初如同蚊蚋振翅，渐渐变得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刮擦他的耳膜。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尝试深呼吸，试图用家族传承的、据说能平心静气的“观星诀”来对抗，但毫无用处。
那嗡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身的灵魂深处，或者说，源于那个囚禁着他灵魂的、名为“天赋”的牢笼。
紧接着，视野开始扭曲。
书架上那些整齐排列的线装书，其封皮上的墨字开始像受热的蠹虫般蠕动、剥离，化作一道道扭曲的黑色细流，在空气中飘散。
这不是幻觉，他知道。
这是他自懂事起便能看到的东西——世界的“真实”。
父亲称之为“灵视”，家族古籍中隐晦地提及，这是“窥探天机”的代价。
但今晚，这“灵视”变得格外狂暴。
头痛如期而至。
那不是普通的胀痛或钝痛，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来自意识最底层的撕裂感。
仿佛他的头颅是一个脆弱的容器，而里面正有某种洪荒巨兽想要破壳而出。
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蒲团，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的人疯狂。
书阁不再是书阁，它分解了，还原成了最本初的“法则”形态。
承载书籍的木架，流淌着枯黄色的、代表“枯朽” 的法则细流，它们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一切；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不再是微不足道的颗粒，而是亿万颗闪烁不定、遵循着“微粒运转” 法则的微小星辰；而从虚无的穹顶垂落下来的，是无数条粗细不一、闪烁着冰冷光泽的丝线，它们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那是因果之线，每一根都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宣告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必然”。
还有那无处不在、无声流淌的时间之河，泛着苍白的光晕，裹挟着一切奔向己知的终点。
他看到了书架上一本《山河志》的因果线，它将在三天后被一个叫李西的旁系子弟借走，然后遗失在后山的溪涧里；他看到了窗外一株老槐树的时间线，它将在下一个雷雨夜被闪电击中，燃起一场大火，虽然很快会被扑灭，但树心己死，将在五年内彻底枯萎。
他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负责打扫书阁的老仆福伯，其生命线出现一个突兀的断点；他看到远处父亲陈渊眉心缠绕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灰色厄运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他看到的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结果”。
而他，只能看着。
7岁那年，他看见最亲爱他的乳娘，生命线出现了不一样的节点，他想过阻止，结果乳娘还是以其他的方式出事。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了。
陈家人，能“观”己是极限，“干涉”带来的，往往是更早应验的悲剧和更深重的痛苦。
“呃啊……”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整个人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单衣。
月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星的眼眸，此刻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银色符文在疯狂闪烁、破碎、重组——那是他无法控制的、法则的倒影。
“观一！”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饱含焦虑的低呼，书阁的门被猛地推开。
冲进来的是他的父亲，陈氏家族现任族长陈渊。
这个平日里总是力图保持沉稳的中年男人，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慌和痛楚。
他几步冲到儿子身边，看到观一痛苦的模样，眼眶瞬间就红了。
“又来了……又来了……”陈渊喃喃着，声音颤抖。
他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针囊，抽出几根银针。
他的手法极快，精准地刺入观一头顶和颈后的几个穴位。
针尖上附着着他微薄的真元，试图疏导那狂暴乱窜的灵觉。
“坚持住，观一，凝神静气！
不要抗拒它，试着去……去顺应它！”
陈渊的声音带着哀求。
他知道这有多难，这种“顺应”无异于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随时可能船毁人亡。
银针似乎起到了一点微弱的作用，那撕裂般的头痛稍稍缓和了一些，但法则丝线的视觉冲击依旧强烈。
观一虚弱地抬起头，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和鬓角新添的白发，心中一阵酸楚。
“爹……没用的……”他声音嘶哑，“它……比以前更强了……”陈渊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何尝不知？
这每月一次的反噬，一次比一次猛烈。
他抱着儿子单薄的身体，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是封印……是爹没用，破解不了你身上的封印……”陈渊的声音低沉而痛苦，“百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先祖，也是因为强行窥天，引来了这‘观天之诅’……世代相传，如附骨之疽……天道，你为何如此不公！”
“观天之诅……”观一在心中默念这个家族讳莫如深的词。
所有的古籍都语焉不详，只警告后人止步于“观”，不可僭越。
那铜箱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所谓的“诅咒”，又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他眼中的因果线再次剧烈波动。
他清晰地看到，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无比的黑线，从虚无中延伸而来，缠绕在父亲陈渊的命线上，正在缓慢地汲取着什么。
这根黑线，他以前从未见过！
它不属于尘微界常见的因果，它更古老，更……高高在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这不仅仅是什么天生的诅咒。
这像是一个……标记？
或者说，一个枷锁？
剧烈的精神冲击和身体上的极度疲惫，终于让他达到了极限。
视野中的法则丝线开始模糊、旋转，最终化为一片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听到父亲一声呼唤，以及，窗外那轮圆月，冰冷而无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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