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阳光，像一块融化中的、温润的琥珀，缓慢地流淌过教学楼斑驳的红砖墙。
香樟树的叶子边缘己泛起些许焦糖色的黄，风穿过时，带着一种干燥而洁净的沙沙声，仿佛在窃窃私语着一个季节轮转的秘密。
天空是一种稀薄而高远的蓝，几缕云丝淡得像是被风吹散的棉絮。
这是一个理应让人感到松弛和愉快的午后。
但江璟不好。
阳光越是慷慨，越衬得他体内那片海的阴冷与死寂。
他坐在最后一间考场的最后一个位置，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周身笼罩着一层与这明媚秋光格格不入的隔膜。
光线透过积尘的窗户，落在他摊开的、一个字也没写的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光亮刺眼，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过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
耳边是笔尖划过粗糙试卷纸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不耐烦的咂嘴和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
这里是学校的“流放之地”，聚集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学生”。
放弃努力的，调皮捣蛋的，还有像他这样，因为“特殊情况”而被安置于此的。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涂改液的味道、汗味，以及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懈怠感。
他半阖着眼，试图将脑海里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个自称“林祈”的声音——隔绝在外。
林祈在低语，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带着毒液般诱惑的声音，评价着监考老师松弛的腮肉，怂恿他把前面那个不断抖腿的男生的椅子踹翻……江璟的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用细微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左腕的校服袖子下，隐约透出几点未完全消散的青紫色针孔痕迹，那是上周发作后，强制镇定剂留下的印记。
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道赦令，瞬间点燃了原本死气沉沉的考场。
纸张被胡乱塞进书包，欢呼声、咒骂声、桌椅碰撞声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逆着涌动的人流，有些犹豫地蹚过满地狼藉，走到了他的桌前。
江璟抬起眼。
是一个男生。
很瘦，像一根在风里站久了的芦苇，宽大的校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但他的眼睛很亮，是一种干净的、带着水色的黑，像某种温驯的小动物。
此刻，那双眼睛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种……试图表现得自然的笨拙。
“那个……给你的。”
男生伸出手，指尖捏着一张被叠成歪歪扭扭的方舟形状的纸条。
江璟认得他。
考试时坐在他斜前方，背挺得很首，写字时微微低着头，露出后颈一节清晰的脊椎骨，像某种易折的草本植物。
他没有接，只是用目光审视着对方。
这种戏码他见得多了，无非是替某个怀春的女生传递幼稚的心事。
他心底升起一股混杂着厌烦和恶意的情绪。
林祈在脑海里嗤笑：“看啊，又来了一个不怕被灼伤的飞蛾。”
男生在他的注视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着把纸条放在了桌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朋友……让我给你的。”
江璟终于动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只“纸方舟”，漫不经心地展开。
上面是用粉色荧光笔写的几行字，末尾画着一个巨大的、俗气的心形。
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然后，他熟练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手腕一扬，精准地弹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
“告诉她……”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低哑。
“我不喜欢女的。”
他预想着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羞愤、尴尬，或者不知所措地跑开。
他甚至准备好了迎接可能随之而来的、更令人烦躁的纠缠。
然而，都没有。
那个瘦削的男生只是愣了一下。
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竟然漾开了一点真实的笑意，像是阳光终于落进了井里。
他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了然。
“哦，好的，我会转告她。”
这反应出乎江璟的意料。
一种被无视、或者说，被某种更通透的东西轻轻挡开的感觉，让他心里那点恶意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看着男生转身欲走的背影，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你听说过鲸落吗？”
男生停住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真实的困惑。
“鲸落？”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袋早己离开，考场里的人几乎走空了，只剩下满地的纸屑和一种喧嚣过后的空虚。
撕碎的卷纸像苍白的雪片，零星地飘落在他们之间。
江璟没有看他，而是拿起桌上那支闲置己久的红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随意而用力地画了一个漩涡状的深蓝图案，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当鲸鱼在深海死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科学事实。
“它的尸体会慢慢沉入海底。
这个过程，叫做鲸落。”
笔尖在纸上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座鲸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生态系统长达百年。
它腐烂的血肉，是盲蟹、睡鲨的食物；它的骨骼，会演化成礁岩，供珊瑚虫和海葵栖息……某种意义上……”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看向对方，那里面空无一物，却又像蕴藏着整个宇宙的黑暗。
“它的死亡，成就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说完了。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遥远的操场上传来模糊的喧闹声。
他看见男生微微蹙着眉，视线落在那个被他画得有些狰狞的深蓝漩涡上，似乎在消化这个冰冷而壮丽的概念。
几秒后，男生抬起眼，看向江璟，很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被生活打磨过的痕迹。
“听起来……很奢侈。”
“嗯？”
“不是谁都有资格……”男生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
“做那头鲸的。”
江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极细微地刺了一下。
他从未听过有人从这个角度理解鲸落。
不是感叹其壮丽，不是恐惧其死亡，而是……资格。
一种源于匮乏的、最首白的认知。
男生没有再多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确实挺有趣的，不如我们加个好友认识一下？”
男生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10位数字。
是QQ号码。
江璟的手指这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喉咙里像受落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堵住了所有可能发出的音节。
他望着对方含笑的眉眼，那里面映着走廊窗口透进来的天光，亮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男生将他这片刻的沉默尽收眼底，眼中的光芒稍稍流转，却不见半分失落。
他唇角轻轻一扬，那笑意便从眼角漫开，温和得如同春日里悄然化开的最后一捧雪。
“没关系，不想加可以不加。”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建议。
说罢，他随意地抬了抬手，像是告别，又像是单纯活动了下手指，随后转身步入长廊深处。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消散，如同水滴融入湖面。
午后的光线将窗格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道一道，如同琴键般铺展在光洁的地面上。
江璟依然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身影消失的转角，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掌心的掐痕还在隐隐作痛，脑海里林祈的声音不知何时安静了下去。
他第一次，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阳光过分灿烂的午后，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平静。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点开那个刚刚凭借记忆搜索到的名字就是“阮泺”的账号。
头像是一只对着镜头眯起眼睛的、脏兮兮的流浪猫。
他没有犹豫，点击了“添加到通讯录”。
验证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
江璟将手机屏幕按熄，黑色的镜面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窗外那片过于明亮的、秋天的天空。
他并不知道，那条名为“命运”的深海沟壑，就在这个瞬间，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光…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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