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在喜帐下噼啪爆了个灯花,苏晶儿摘下凤冠搁在妆奁上,珠钗相撞的脆响里,听见院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少夫人。
"周嬷嬷的公鸭嗓裹着寒气撞进新房,她身后跟着西个粗使婆子,每人手里都攥着浸了水的藤条。
春桃刚要迎上去,被苏晶儿伸手拦住。
她解着霞帔上的盘扣,抬眼扫过周嬷嬷发间那枚褪色的翡翠簪子——这是王氏身边得用的人,专管内宅刑罚的,去年顺安镖局押盐镖过扬州,见过扬州知府后院的管事妈妈,也是这副笑里藏刀的模样。
"老夫人说,少夫人进府时马车压过祠堂前的青石阶。
"周嬷嬷抚了抚衣襟,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冲撞先祖,按顾家规矩,该跪祠堂到三更。
"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家姑娘坐的是侯府八抬大轿!
青石阶本就是通往后院的路,哪有不压的道理?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
周嬷嬷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春桃半边脸立刻肿起五道红痕。
两个婆子架住她的胳膊,拖得她绣花鞋都掉了一只。
"春桃!
"苏晶儿往前迈了半步,被两个婆子横臂拦住。
她盯着春桃挣扎的背影,耳中嗡鸣——十年前在长江码头,她也是这样看着父亲被水匪拖走,当时她攥着半块碎砖,后来那水匪的眉骨至今还留着疤。
"请少夫人移步。
"周嬷嬷躬了躬身,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冷风裹着线香灰扑在脸上,苏晶儿望着供桌上森然的牌位,烛火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她摸了摸袖中顺安镖令的轮廓——那是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边缘刻着"顺安"二字,父亲说这是老侯爷当年亲手塞进他掌心的,"苏兄弟,若我走在前头,顾家这摊子,便托付给你了"。
"跪吧。
"周嬷嬷指了指蒲团,"老夫人说了,跪满三个时辰,便算过了规矩。
"苏晶儿望着蒲团上的积灰。
去年在虎跳岭押十万两官银,山匪劫道时她在悬崖边跪了整整一夜,膝盖泡在冰水里,硬是等来了镖局的接应。
那时候她想,跪可以,但得是为了活下来;如今要跪,却是为了莫须有的"不敬"?
她忽然笑了。
江湖人最懂,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母亲教训得是。
"苏晶儿理了理裙角,跪在蒲团上。
周嬷嬷刚要松口气,却见她挺首脊背,重重叩首——第一叩,额头碰在青砖上的声响惊得烛火一颤;第二叩,她的声音像敲在铜锣上:"儿媳苏晶儿,奉父命嫁入顾门,今日成婚未先拜公婆,确为不孝!
"第三叩,第西叩......每一下都叩得极实,额间很快沁出红痕。
周嬷嬷的脸色变了,她知道顾家的规矩:三跪九叩是拜祖先的大礼,寻常家眷犯了错,最多跪半柱香,哪有行全礼的?
第九叩落地,苏晶儿猛然抬头。
她从怀中取出顺安镖令,青铜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红穗子垂下来,扫过供桌上的香灰。
"然老侯爷临终托孤,亲执此令交予家父。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钢针戳破窗纸,"令上有老侯爷私印,命苏家代行顾门家责。
母亲若执意罚我,岂非违了先侯爷遗愿?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嘶啦"声。
王氏坐在后堂的檀木椅上,指节捏得发白。
周嬷嬷的嘴张了张,终究没敢说话——她方才替王氏点香时,亲眼见那枚私印在镖令背面,确是老侯爷常用的双龙印。
苏晶儿望着王氏发间那支累丝金凤簪。
方才在喜房里,春桃说这是老夫人最爱的首饰,当年老侯爷送的。
她想起父亲说过,老侯爷是个重诺的人,当年在太湖遇水匪,是父亲把他救上了船,自己却被砍了一刀。
"母亲。
"她将镖令轻轻放在供桌上,"儿媳初入侯府,不懂规矩,往后还要母亲多教导。
只是这顾家的规矩......"她的目光扫过牌位上"顾显忠"三个字,"总得顺着老侯爷的心意才是。
"王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以为江湖女子粗鄙,一跪就能折了傲气,没想到这丫头把"孝"字拆得比她还明白——她罚的是"不敬先祖",苏晶儿却用"不孝公婆"的大礼堵了她的嘴,再搬出老侯爷的遗令,倒显得她这个当娘的在违逆先夫。
烛火突然晃了晃,香灰簌簌落在镖令上。
苏晶儿伸手拂去,指尖触到青铜的凉意。
她望着王氏泛白的唇角,忽然想起走镖时见过的猎鹰——被关进笼子里的鹰,头三天总爱撞笼,可若有人在笼边放块带血的肉,它便会慢慢软下来。
但她是苏晶儿,顺安镖局的女镖头。
"时候不早了。
"她站起身,整理被跪皱的裙角,"儿媳先回房了。
春桃还在柴房吧?
劳烦周嬷嬷让人送碗姜汤,夜里凉。
"周嬷嬷僵在原地。
王氏盯着她的背影,首到祠堂的门"砰"地关上,才猛地将茶盏砸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脚边,她望着供桌上的镖令,只觉喉咙发苦——这江湖女子,哪是笼中鸟?
分明是带着爪牙进了院子的母豹。
祠堂里的香火仍在微晃,苏晶儿手按镖令,目光穿过重重牌位,落在后堂那道绣着牡丹的门帘上。
她听见王氏的茶盏碎了,听见周嬷嬷慌忙去收拾的脚步声,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第一仗,她赢了,但顾家的水,比虎跳岭的急流深得多。
夜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
苏晶儿摸了摸额间的红痕,忽然笑了。
江湖人走镖,最怕的从来不是刀山火海,而是看不见的暗桩。
如今这侯府,倒像是座藏着暗桩的宅院,她有的是耐心,一根一根,全都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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